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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千六百九十九章 心事


1991年的初春,大概是京城的社会风貌和生活环境变化最明显的一个时间段。

市场经济的春风已然拂过街头巷尾,计划经济的余温却还裹着寻常人家的烟火气。

两种气息交织在腊月的寒风里,让这年除夕前的京城街景,一半是生活渐好的雀跃,一半是经年未改的温情。

抬头望,京城的天际线上塔吊林立,钢铁的骨架刺破灰蒙蒙的天。

那是城市拔节生长的声响。

再低头看,大街两旁俨然成了个露天家具城,年底搬家的人反而越来越多了。

都着急搬进新居去过年,那是乔迁之喜的味道。

街头巷尾的广播喇叭里,新年序曲的欢快旋律里,总穿插着评书连播的跌宕起伏,间或还会跳出来房管部门的声音,一遍遍念叨着“商品房才是大势所趋”。

这话听在老北京人耳朵里,说不清是迷茫多些,还是对砖瓦房换楼房的期待多些。

马路上的汽车依旧算不上多。

桑塔纳、捷达是机关单位的常客,被称为“蝗虫”的“面的”突突跑着,成了寻常百姓出门的新选择。

刚上市的长安奥拓小巧玲珑,停在路边格外惹眼,那是私人车主们的新宠,圆了不少人“开自己车”的梦。

临街的商铺早早就换上了“年节特惠”的红底金字招牌。

国营百货商店的玻璃橱窗擦得锃亮,却难掩颓势——不少柜台都挂出了出租的牌子。

西单购物中心倒是人声鼎沸,成了市民赶年集的新去处。

斜对面的百货大楼门前,长队排了一溜儿,大多是等着买带鱼、黄花鱼的主妇,手里攥着布袋子,嘴里唠着家常。

旁边的副食店里更是挤得水泄不通,酱油、醋、料酒的柜台前,售货员扯着嗓子算账。

散装的花生、瓜子用报纸包成三角包,摞得老高。

虽说早就不限购了,但大家伙儿还是习惯多囤点儿,毕竟是过年。

零食区永远是最热闹的地界。

电视里正循环播放着娃哈哈营养液的广告,“甜甜的酸酸的,有营养味道好”的调子,小孩儿们都能跟着哼。

这口服液去年销量就破了亿,成了家长给瘦弱孩子补身体的首选。

货架上还摆着刚上市的乐百氏奶,两三块钱一碗的八喜冰激凌,还有装在塑料袋和正方形铁皮桶里的康莱蛋酥卷。

蛋酥卷咬一口酥脆掉渣,奶香浓郁得化不开,连尝惯了国营点心铺传统蛋卷的大人都忍不住咂舌,“人家这东西做得,是真不一样,太惊艳了!”

西单购物中心一层的糖果大厅,更是孩子们的天堂。

花花绿绿的进口或合资糖果装在敞口大罐子里,不用花哨的糖纸包裹,单是那鲜亮的颜色就极具视觉冲击。

五六元一斤的价格,在这个时代绝对算得上奢侈,可架不住家长过年的心意,总要给孩子称上半斤八两,解解馋。

傍晚时分,暮色四合,几乎每条街上都支着电烤箱。

里面烤得油光锃亮的八珍烤鸡滋滋冒油,偏甜的口感和后来的奥尔良烤鸡有些相似,香味儿飘出去半条街,受欢迎的程度丝毫不亚于街角的烤羊肉串小摊。

单位大院里也透着年味儿。

职工们忙着开年终总结会,散会时每人手里都拎着米、面、油的福利,推着二八自行车往家赶,车后座的麻袋沉甸甸的,脸上的笑容却比蜜还甜。

邮局里的长队从早排到晚,有人寄贺卡、汇钱给远方的亲友,有人踮着脚打听出国的手续——《京城晚报》正连载《京城人在纽约》,第一批公民赴新马泰旅游的消息也登了报,出国热就这么悄然在京城的空气里弥漫开来。

年轻人的娱乐方式更是多不胜数。

胡同口有踩着滑板呼啸而过的少年,健身房里传来杠铃碰撞的声响,游戏厅和录像厅的门帘挑得老高,里面的喧嚣声浪一阵高过一阵。

那些靠做生意先富起来的人,则扎堆在卡拉  OK歌舞厅,霓虹灯管闪烁着暧昧的光,粤语歌的调子混着酒杯碰撞的声音,是属于新时代的热闹。

皮尔卡顿旗下的美尼姆斯餐厅,还借着情人节撞上除夕夜的巧劲儿,推出了情侣套餐,引得时髦的年轻人争相追捧,也让这个“花钱的日子”渐渐有了名气。

不得不说,改革开放吹来的春风,让京城人的生活多了太多从前不敢想的新选择。

这满街的热闹,都是过去从未有过的光景。

临近除夕的最后一两天,街头的喧嚣渐渐淡了些,年味却愈发浓郁。

胡同里的红灯笼一盏盏挂了起来,红彤彤的映着灰墙黛瓦。

家家户户的门上都贴上了春联和福字,有的人家还会在门框上挂两串干辣椒、玉米穗,透着一股子丰收的喜庆。

孩子们穿上了新做的棉袄棉裤,有的还裹着时髦的羽绒服,戴着毛茸茸的帽子,在胡同里追着跑。

不过虽然天寒地冻的,爱俏的年轻姑娘却不肯穿得臃肿,毛衣外面套件风衣,彩焗的头发露在外面,踩着高跟鞋咯噔咯噔地走,成了胡同里一道亮眼的风景。

大年除夕傍晚,炊烟袅袅升起,笼罩着整个京城。

家家户户的厨房里都传来滋啦的炒菜声,红烧肉的浓醇、炖排骨的鲜香、八珍烤鸡的甜香,混着煤炉子上蒸馒头的麦香,在空气里酿成了年的味道。

大妈们踩着小板凳擦窗户玻璃,嘴里哼着老调子,看见路过的邻居就扯开嗓子搭话,“您家春联买了吗?年货都备齐了吧?”

各家的男人们则忙着扫院子、贴窗花,或是支起煤炉子炸排叉儿、炸丸子。

油锅里的香味儿引得孩子们围着炉子打转,兜里还揣着新买的文具——这年的铅笔盒设计得格外花哨,带机关、印着卡通图案,简直像玩具一样讨喜。

几乎每个家庭的彩色电视都播放着热闹的节目,偶尔能听见一些更富庶的人家传来游戏机的“叮咚”声响。

远处的二环路改造工程还在热火朝天地推进,天宁寺立交桥的轮廓已然清晰,那是全国最大的立交桥,成了街坊们茶余饭后的谈资。

京城西站要动工的消息也传遍了街头巷尾,虽说大多数人一年也坐不了几次火车,却都把这当成了城市里的头等大事,念叨着“以后出门更方便了”。

偶尔有汽车驶过,车灯划破沉沉夜色,与胡同里此起彼伏的鞭炮声、孩子们的欢笑声交织在一起,预示着一个充满希望的新年,正款款走来。

这就是1991年除夕夜的京城。

不过要说芸园,这一天的热闹劲儿,还要比寻常人家更甚几分,鲜活又真实。

年夜饭是江念芸亲自操持的。

今天惜阴轩里摆的酒席是十二人的大圆桌,十二个热菜十二个凉菜,荤素搭配,满满当当。

暖气烧得足足的,驱散了腊月的寒意,温好的白酒黄酒斟满了酒杯,豪门大宅里灯火通明,暖意融融。

赴宴的人围坐在一起,笑谈家常,酒杯碰撞的脆响里,满是年节的欢悦。

有人说起街头的新鲜事儿,有人聊起家常琐事,吃得嘴角流油,手里沾着酱汁,脸上却满是快慰,活脱脱一幅新春欢宴图。

尤其今年的芸园,还来了几位不寻常的客人。

除了江念芸、康述德、沈存和宁卫民一家三口,从港城飞来的邓丽君、麦灵芝、林青霞,还有从日本回来的李联杰、余荣光,都成了宴上的座上宾。

酒过三巡,菜过五味,为了答谢今天请客的主人,他们自发的小节目便热热闹闹地开了场。

谁也没料到,唱惯了柔情蜜意歌曲的邓丽君,竟能哼上几段字正腔圆的河北梆子和山东快书。

眉眼如画的林青霞,不仅会唱闽剧,还变了一手精巧的小魔术,引得满堂喝彩。

李连杰和于荣光更是技惊四座,二人当场比划起武术秀,那精彩程度,丝毫不输央视春晚的压轴节目。

不过虽然满堂欢声笑语,酒酣耳热,一派其乐融融。

可蹊跷的是,今天宁卫民却像是没融进这热闹里,有点心不在焉似的。

当宴席刚刚结束,他便借着去洗手间的由头离了这里,没再回来。

众人饭后都忙着让人去偏厅支起桌子,开两桌麻将,就连松本庆子也带着孩子去院子里放烟花,谁也没太留意其他。

唯独康述德老爷子心里犯了嘀咕。

他太了解自己这个徒弟了,素来是个好面子且爱热闹的性子,今儿这样的场合还有外客,居然这般悄无声息地溜走,实属反常。

于是酒阑人散,康述德也没跟旁人搭话,留下江念芸去跟年轻人们热闹,自己则径直往自己小院儿的走去。

结果刚进院儿,就看见东厢房亮着灯光,再走过去刚推开门,就闻见一缕淡淡的烟味。

这味道,让老爷子的眉头皱得更紧了。

因为他清楚,宁卫民很早以前他就戒了烟,这怎么又抽上了?

当他轻轻推开门再往屋里一看,果不其然,宁卫民正独自坐在窗边的圈椅上发呆呢。

昏黄的台灯映着他的侧脸,桌上的烟灰缸已经有了两个烟蒂,他指间还夹着一支燃着的香烟,烟雾袅袅升起,模糊了他脸上的神色。

此时听见门响,宁卫民也猛地回过神。

见到康述德,慌忙掐灭了烟,站起身来,脸上带着几分不自然的笑意。

“师父,您怎么来了?”

康述德没应声,只是走到他对面坐下,目光沉沉地看着他,半晌才缓缓开口。

“卫民,你这心里有事啊。”

不是疑问,而是笃定。

宁卫民的肩膀微微一颤,像是被戳中了心事。

他沉默了片刻,终于垂下头,声音里带着几分疲惫和迷茫。

“师父,我就知道您慧眼如炬。我也不瞒您,我是有心事。”

“什么事儿,还能让你这么发愁?”

“就是区政府和日商合作的游乐园,这个项目我到底该不该插手,从日本手里接过来,我现在又迟疑了。不怕您笑话我,一开始的时候,乔万林找我,我是很想做的,因为我有把握能做的好,不但能让区政府财政有所改善,不再让日本人欺负我们。甚至能大大拉动京城的文旅产业,复兴我们的动画产业,给不少人提供就业机会。可我又怕……怕当了那只出头鸟啊。这件事我一旦做成,就没法再低调行事了,至少我在市里就挂号了。到时候不知会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我,官方的,媒体的,还有慈善组织,那些衙内们,我的财产规模也会被有心人打听出来,我不知道面对我这样的亿万富翁,他们会怎么看我,会用什么样的姿态和我打交道,总而言之,到时候我就成了众目睽睽之下的一头肥羊,后患无穷啊。所以我很迷茫,师父,我不知道该不该这么做。尤其您知道的,官商可从来没有好下场,我最怕的就是和官场牵扯过多,麻烦啊……”

康述德没急着说话,只伸手从桌上拿起自己的那对产自保定府的铁球,就那么拿在手里揉搓着,目光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里。

胡同里偶尔传来的鞭炮声,隔着窗棂飘进来,反倒衬得屋里更静了。

半晌,他才缓缓开口,声音里带着老京城人特有的慢条斯理,又掺着几分历经世事的通透。

“卫民啊,你记不记得,我以前跟你讲过《道德经》里的话?‘勇于敢则杀,勇于不敢则活’。这‘敢’和‘不敢’,不是胆小怕事,是分寸,是进退。”

他抬眼看向宁卫民,见徒弟正垂着头,眉头拧成个川字,便继续说道,“你现在怕的,是‘出头鸟’这三个字。怕枪打出头鸟,怕财富曝光,怕有人纠缠,怕有人用权力逼你就范,怕是非找上门。可你忘了,这鸟要不要出这个头,得看它飞的是什么天,落的是什么林。”

康述德搓揉铁球的手停了下来,像是在掂量着手里铁球的分量。

“这游乐园项目,不是你宁卫民想吞掉金山银山,是日商谎报亏损,撂下的烂摊子。你接过来,不是为了一己之私,你要扶持国产动画,要带动周边产业,要让老百姓有个好去处。这叫什么?这叫‘顺势而为’,叫‘利国利民’。《周易》里说,‘天行健,君子以自强不息;地势坤,君子以厚德载物’。这‘厚德’,就是你手里的护身符。你做的是普惠民生的事,民心就是你的根,根扎得深,风就吹不倒你。”

宁卫民抬起头,眼里闪过一丝光亮,却又很快黯淡下去,“师父,道理我懂。可树大招风啊。好人未必就有好报。我怕钱赚多了,说不清道不明,怕有人眼红,给我扣帽子。”

“怕说不清,就把账算明白,怕扣帽子,就把路走踏实。”

康述德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,带着点恨铁不成钢的意味,“法家讲‘循名责实’,商鞅徙木立信,靠的是什么?是规矩,是凭证。你接项目,要跟区政府联手,把日商的烂账审计清楚,白纸黑字,条条框框,都摆到明面上。你的钱是怎么来的,是运营赚的,是产业分红的,一笔一笔,清清楚楚。这就叫‘名实相符’,谁还能挑出毛病?”

他顿了顿,语气又柔和下来,像是在给徒弟顺毛,“再说了,你以为‘闷声发大财’是长久之计?错了。真正的安稳,不是躲着藏着,是‘和光同尘,雨露均沾’。道家说‘藏锋’,不是让你把刀鞘裹得严严实实,是让你别拿着刀四处显摆。你接了项目,让政府做你的背书,你赚了钱,要拿出来做公益。利他才是你真正的安全依仗,让大家都知道,你宁卫民赚的钱,没揣进自己腰包,是用来做事的。从你身上得到好处的人越多,你就越安全。”

康述德站起身,走到宁卫民身边,拍了拍他的肩膀。窗外的月光透过窗纸,洒在地上,映出两道人影。

“你想想,古时候的商圣范蠡,三聚三散财,为什么能安度一生?因为他懂‘持盈保泰’的道理。钱聚过来,又散出去,散的是财,聚的是人心。人心齐了,谁还会把你当成那只该打的出头鸟?人家只会把你当成领头雁。”

他看着宁卫民的眼睛,一字一句道,“卫民,这世上的事,哪有万全之策?‘迎难而上’不是硬闯,‘明哲保身’也不是退缩。你要做的,是‘以守为攻’。守的是规矩,是本心,是百姓的利益,攻的是产业的困局,是时代的机遇,是你个人的才干能够学以致用。”

“你缺钱吗?你不缺钱。别人不清楚你什么情况,我清楚,哪怕这是个再赚钱的买卖,可以你现在的情况,你已经不在乎了。你要把这件事揽在自己身上。追求的绝对不是财富的收获,而是社会效应,是想用这件事来证明你存在的意义。”

“人这辈子一共才多少年啊。一晃就过去了,你要是个贪图享乐的人,现在就可以停下休息了。可你没有,你一直都很辛苦,因为你要的是在短短人生中,做成一些别人做不到的事情。这件事,难道就因为有风险就不去做吗?做了才不会辜负自己的生命啊。过去的多少的王侯将相也是如此,他们追求的已经不是个人享乐了。从这个角度来说,你已经不是一个俗人了。”

宁卫民怔怔地看着师父,指尖的烟早已燃尽,烫到了手指才猛地回过神。他慌忙甩掉烟蒂,眼眶微微发红,“师父,您说的对,我明白了。其实我怕的不是出头,是怕扛不起这份责任。是我怕自己能力不足,有可能会让这件事偏离,失控。我还是有点欠缺担当啊。”

康述德笑了,眼角的皱纹挤成了一朵花,“没有的事儿,你已经很不错了。正常人都会怕,这很正常。而且反过来说,你怕了,才会更加的谨慎小心。这也是好事。当然,如果你真的为此事感到头疼,也不要勉强非要去做。没有人会笑话你的。我只想让你知道,师父不在乎你能否飞得更高,我只怕你会过度逼迫自己,让自己变得太累了,把自己累垮了。”

说到这里,康述德的语气越发和蔼,“你师父我这辈子,其实最得意的事儿,就是收了你这个徒弟。我没想到啊,这才几年啊,你的成就已经达到这种地步了。这是我不敢想象的商业规模。说实话,你的本事已经超过我了,有些时候我都在想,你再往上走,我可就真的没什么可以教给你了。”

宁卫民心头一暖,心里亮堂的同时,眼睛忽然有点湿润了。

康述德则在对他微笑,笑容中的暖意驱散了他所有彷徨。

此时窗外鞭炮声隐约传来,也像是在为这个即将拿定主意的年轻人,奏响一曲新年的序曲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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