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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千七百章 弃子


1991年的春节刚过,爆竹的硝烟还在京城的胡同巷陌里打着旋儿,空气里残留着炸糕和炒货的甜香,可这座古城的节奏,早已被一股汹涌的人潮搅得变了调。

天刚蒙蒙亮,京城火车站的出站口就炸开了锅。

背着鼓鼓囊囊的大花被盖,扛着磨得发亮的红蓝蛇皮袋,操着南腔北调的汉子们和婆娘们挤挤挨挨地涌出来。

他们脚下的解放鞋还沾着家乡的黄土,裤脚还带着田埂的泥星子。

他们嘴里哼唱着“马路是银行,工厂是钱庄,两手空空来,回去盖楼房”的新民谣,汇成一股势不可挡的民工潮,扑向这座充满机遇的城市。

重文门那片号称“三不管”的三角地空地上,很快支起了一片临时的“劳务市场”。

从远方乡村来讨生活的人或站或立或蹲,把规整的街面点缀得有些“不伦不类”。

一本本摊开的家具图、一辆靠墙停放的生锈三轮车、一把把被砖沙磨薄磨亮的砖刀、一副副路边支起的钉鞋掌、一柄柄立在地上的滚刷……鲜明地昭示着各自的谋生行当。

“大哥,打家具不?俺们在老家可是十里八乡知名的木匠,手艺地道!”

“大嫂,家里要保姆呗?照顾老人、看孩子,咱啥都能干!”

杂乱又带着几分虔诚的吆喝声此起彼伏,各地的方言混着街心花园里尚未散去的老年迪斯科旋律,成了开春京城最鲜活的晨曲。

往东城去的马路上,拉着蜂窝煤的板车吱呀作响,蹬车的三轮车夫是个二十出头的河南小伙,额角的汗珠砸在青石板上,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印记。

大马路旁的胡同里,城郊来的农民挎着篮子叫卖鸡蛋,新鲜的蛋品裹着稻草根儿,引得大妈们围拢过来讨价还价。

就连机关大院的传达室里,也多了几张陌生的面孔——那是河北来的后生,顶替了原来老眼昏花的大爷,操着一口地道的保定话,一丝不苟地登记着每一位访客。

京城的高楼拔得更快了。

建筑工地的“吭唷”号子声,比舞厅里的“蓬嚓嚓”舞曲更显热闹。

农贸市场的菜摊摆得更满了,新鲜的瓜果蔬菜带着泥土的芬芳,水灵灵地惹人垂涎。就连胡同里的早点摊,也多了南方风味的小馄饨和纯肉馅小笼包,让这座北方古城的味蕾,都跟着鲜活起来。

这一年和去年相比,最大的变化便是进城务工的外来人口呈井喷之势。

昔日“青壮出门去,唯留童妇吏”的内陆乡村,正把源源不断的劳动力倾泻到这座“洼地”般的城市。

开春时节,报纸、电视里满眼都是类似的新闻——郑州火车站不堪重负,南京汽车站人满为患,沿长江的客运码头,民工如洪水般汹涌。据统计,共和国二十三个百万人口以上的大城市,日均流动人口总量高达上千万,其中上海183万,京城130万,花城110万……

“盲流”,这个曾经带着贬义的词,如今既是象征,也是隐喻。

过去,它几乎是愚昧、肮脏的乞讨者的同义词,那些人大多是被贫困与饥饿逼得走投无路,流落城市却找不到谋生门路,只能靠乞讨度日。

可如今不同了,那些朴实面孔上的坚毅与执着,正在一点点改变着城市人的传统观念。这一年里,“要想富,就得雇”,成了城市与乡村人口双向奔赴的欢乐主题。

九十年代的震荡,正以社会结构的深刻改组为序曲,缓缓拉开帷幕。

可就在这股生机勃勃的外来人口大潮里,有两个提前数年就来到京城的日本“北漂儿”,却丝毫感受不到时代浪潮的快意,反而被前所未有的挫折感裹挟,对未来充满了彻骨的担忧。

焦虑与惊惧像两只无形的手,死死攥住了他们的心脏,让他们真切地嗅到了末日降临的气息。

他们,就是曾经在京城游乐园项目上奴大欺主,如今正遭受反噬的日中总合驻华代表——杉本雄一和佐藤健太。

1991年2月20日,大年初六。

京城游乐园的日方总经理办公室里,暖风机嗡嗡作响,吹出的热风却驱散不了半分寒意。

杉本雄一瘫坐在宽大的皮椅上,领带被扯得歪歪扭扭,平日里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,此刻乱得像一团鸡窝。

他面前的茶几上,堆着小山一样的礼品——山崎威士忌、七星牌香烟、顶级玉露茶,还有索尼迷你录放机、松下录像机,甚至西铁城手表,以及塞着十万日元的五六个厚红包。

这些都是春节前,他们费尽心思准备的“敲门砖”,如今却原封不动地砸在了自己手里,连一丝水花也没溅起。

区政府的领导们,要么避而不见,要么隔着门客客气气地打发人,别说收礼物了,就连一句准话都没留下。

佐藤健太站在窗边,手指烦躁地在玻璃上敲出“哒哒”的声响,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。他的目光死死盯着楼下涌进园区的游客,那些操着京城口音的男女老少,牵着孩子的手在旋转木马和过山车旁笑得开怀。

可这无忧无虑的笑声,落在佐藤耳朵里,却比针扎还要刺耳。他现在满心都是悔恨。若不是自己当初判断失误,执意要对区政府步步紧逼、漫天要价?

这么赚钱的一块肥肉,怎么会落到即将易主的地步?

他猛地转过身,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摩擦声,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,看向皮椅上的杉本。

“杉本君,那个……那个区政府推出来代替我们的人,他终究还是不肯见我们吗?”

杉本雄一闭了闭眼,从喉咙里挤出一声沉闷的“嗯”。

为了能见宁卫民一面,他在春节期间几乎求遍了所有关系。

甚至托日本大使馆的朋友,辗转联系上了宁卫民的妻子松本庆子。

只求能登门拜访,哪怕只是当面探探口风也好。

可对方的回复简洁又冰冷——“春节只陪伴亲友,无暇与外客会面”。

这样的潜台词,杉本雄一怎会不懂?

这分明就是对方亮明的态度,已经铁了心要插手游乐园的事了。

想到这里,再联想起那些官员们避之不及的态度,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杉本的后颈,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。

他终于彻底醒悟,想要借助春节的机会送礼请客、缓和矛盾,不过是他们的一厢情愿。

区政府早就铁了心要清算他们了,那些客气的推辞、避而不见的疏离,都是无声的宣告——他们,已经不再需要日方了。

而宁卫民的拒绝,则像是最后一根稻草,压垮了他心里最后一丝侥幸。

那个男人,那个经商履历堪称传奇的男人,就是区政府手里最硬的王牌。

他们之前的威胁、耍赖、漫天要价,在绝对的实力面前,都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。

“为什么……为什么会这样……真的一点机会也没有了吗?”

佐藤健太喃喃自语,脸色惨白如纸,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,顺着脸颊滑落都浑然不觉。

他想起自己当初拍着胸脯,信誓旦旦地说中方是虚张声势。

想起自己叫嚣着全亚洲没人能替代日本企业。

现在回头再看,那些话简直是讽刺到了极点。

更让他恐惧的是,这件事一旦传回总公司,杉本上面还有人关照,但他毫无根基,弄不好会被直接开除,甚至会成为集团的“弃子”,从此在行业里抬不起头。

恐慌像潮水般将他淹没,让他连呼吸都觉得滞涩。

他此刻就像两只被架在火上烤的蚂蚁,急得团团转,却找不到半条生路。

区政府的突击检查还没结束,宁卫民的虎视眈眈就在眼前,而他们手里,早已没有任何底牌。

办公室里的暖风机还在嗡嗡作响,杉本雄一的滋味也一样煎熬。

他简直觉得,自己的血液都快要冻住了。

因为他知道,这场博弈,他们从一开始就输了。

区政府要的不是让步,不是谈判,而是彻底的清算。

而他们,就是那个即将被扫出京城的弃子。

杉本雄一抬手抹了把脸,指尖的冰凉让他稍微清醒了几分。

他颓然靠在椅背上,绝对要面对现实了。

“现在唯一的办法,就是请熊谷组出面,来当搅局者了。他们是日本建筑界的第五大商社,在华夏的能量比我们大得多,应该和京城市政府有着不错的交情。只要他们肯插手,区政府多少会给些面子,起码不会便宜那个华夏人。”

说到这里,他顿了顿,眼底闪过一丝不甘,却又很快被无奈取代。

“没办法了,只能把这块肥肉拱手让人了。我只希望,熊谷组能因此记我们一份人情,给我们的价格能够好一点,能让我们跟总公司那边有个比较好的交代……”

话是这么说,但他也清楚,生意场上哪有什么脉脉温情?

熊谷组也不是傻瓜,怎么可能不追求最大化利益?

想到这里,他忽然火气上头,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,一把抓起茶几上的礼品清单,狠狠摔在地上。

纸张散落一地,像极了他们此刻支离破碎的处境。

而对于佐藤这个惹出大祸的罪魁祸首,他也不打算再包容。

杉本指着佐藤的鼻子,怒火几乎要从眼睛里喷出来。

“佐藤,你这个家伙,全都怪你!我告诉你,这件事没有这么容易算了!你把我害成这样,回到东京,我就要你好看!你应该知道我叔叔是总公司的董事之一吧?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,哪怕这件事我们守口如瓶,总公司不追究,我也会想办法把你发配到偏远的地方,你就准备去柬埔寨那种穷乡僻壤待个十年吧!”

佐藤健太听到这些话,吓得浑身一哆嗦,腿肚子都软了。

他踉跄着冲到杉本面前,双手死死撑在茶几上,身体微微前倾,脑袋几乎要低到桌面,语气里带着哭腔连连哀求。

“杉本君,我知道,事情闹到这样全都是我的错,被你报复也是我活该。可我真去了柬埔寨,对你又有什么好处呢?不如我给你一些经济赔偿怎么样?你不是一直喜欢打高尔夫球吗?我有一套本间品牌的高级套装球杆,是我来华夏前花将近四十万日元买的,几乎是全新的,我就在家里比划过一次,我送给你!求你务必原谅我!”

杉本雄一的脸色稍稍缓和了几分,眼神里闪过一丝动容。

虽然不愿意承认,但他的确有些心动。

本间可是日本高尔夫球杆的高端品牌,是有身份的男人才能拥有的物件。

在球场上用这种球杆,连球童都会高看一眼,这是十足的体面。

这还不算什么,没等杉本开口,佐藤居然又趁热打铁,语气带着几分狡黠的诡辩。

“另外,这件事即便走到这一步,也未必就是件坏事。如果我们真能和熊谷组达成默契,对我们来说没准还是最好的选择。”

“你这话是什么意思?”杉本皱起眉,语气里带着不满和警惕。

“杉本君,这很好理解啊。”

佐藤连忙解释,声音压低了些,“这件事的起因,是总公司要咱们海外分公司输血,这就证明总公司经营出了大问题。最近我和家人通话得知,东京因为倒闭公司太多,已经引发了失业潮,我弟弟就是其中一员。你就能确定咱们的总公司能一直存活下去?不过是家中型公司罢了,很难说啊。如果真要倒闭了,我们什么都没了。”

他顿了顿,观察着杉本的神色,继续说道,“可现在我们如果卖熊谷组一个人情,你觉得他们到时候会不会给我们一份工作?熊谷组是大型商社,肯定能熬过这场金融风暴。我们要是和他们攀上交情,也算对未来有个保险,这难道不好吗?甚至我们也许可以直接跳槽到熊谷组——毕竟他们在京城投资了九龙游乐园,肯定不愿意看到宁卫民的水族馆和他们竞争!我们帮他们拿到游乐园,又防止了他们竞争对手获益,这怎么看,也算是一件大功劳吧!”

“你……你这家伙,居然想彻底投靠熊本组,背叛公司?”杉本被佐藤的大胆想法吓了一跳,猛地提高了音量,眼神里满是震惊。

“不,我可不是叛徒。”佐藤连忙摆手,语气急切又恳切,“我只是想为我们多谋求一条出路而已。未来的事情谁都说不好,能提前做些有利于自己的安排,为什么不呢?我知道,杉本君怕是因为叔叔的原因才反感,但你有没有想过,你叔叔虽然是你的依仗,可也会一直压制你。以你的才华,如果去熊谷组这样的大商社,没准用不了几年就能成为高级干部,绝对不比你叔叔差……”

佐藤的话像一颗石子,投进了杉本雄一早已乱成一团的心里,激起层层涟漪。

他愣住了,先前的怒火渐渐褪去,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犹豫。

是啊,总公司的前景不明,叔叔的存在也确实在给他提供支持的同时,也存在着同样的压制,他其实一直都渴望能够自由行事,不用看别人脸色。

如果能借这个机会跳槽到熊谷组,未必不是一条更好的出路。

他沉默着,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皮椅的扶手,眼神闪烁不定。

接受佐藤的提议,就是背叛总公司,对不起叔叔的栽培。

可不这么做的话,又会面临不小的风险,而且还要继续困在这看不到希望的局面里。

杉本张了张嘴,想说些什么,却又咽了回去。

他抬起头,透过窗户凝视在了不远处龙潭湖公园的方向。

那里,宁卫民的水族馆项目正在如火如荼地建设着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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