谢景行从没想过，自己会为一个女人，连续两夜不睡觉。

上元节那晚，他本可以不出手。以沈清歌展现出的身手，那四个三流刺客根本近不了她的身。他完全可以袖手旁观，看完这场好戏便走。

但他没走。

他留在了屋顶，看着她"晕厥"被带走，又悄悄尾随马车到了京兆尹衙门，看着她在堂上做出那副楚楚可怜的模样，将一个"受惊过度"的大家闺秀演得入木三分。

他看着京兆尹李大人被她的三言两语绕进去，看着四个刺客稀里糊涂地被定了罪，看着她在流萤的搀扶下走出衙门，背影单薄得像一片纸。

那一刻，他差点信了。

信了她真的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病秧子。

可当他跟着马车到了别苑，看见她跳下马车时，那步履轻盈、气息平稳的模样，他便知道自己被骗了。

那一跳，哪有病弱之人的虚浮？分明是内力深厚的武者才有的稳健。

谢景行站在墙头，看着她在梅树下练剑，剑光如水，身姿如燕，每一招每一式都透着杀伐之气，却又偏偏将杀意藏得极好，外行人看去，只当是好看的剑舞。

他看着她咳血，看着她抹血，看着她继续练，直到天明。

他才终于确定——这个沈清歌，根本不是沈清歌。

或者说，不再是原来那个沈清歌。

"世子，"凌霄的声音在身后响起，"夜深了，该回了。"

"不急。"谢景行没回头，"你瞧她，像不像一头受伤的狼？"

凌霄顺着他的目光看去，只见月光下，沈清歌收剑而立，身形单薄，脊背却挺得笔直，像一杆插在雪地里的枪。

"属下不懂。"凌霄老实道。

"她不是在练剑，"谢景行轻声说，"是在练心。"

"心？"

"一颗足够狠的心。"谢景行转身，从屋脊滑下，"走吧，回去查。我要知道，她这三月，到底见了什么人，学了什么东西，变成了什么模样。"

凌霄的效率，向来是谢景行最满意的。

第二日黄昏，一份详细的卷宗便摆在了书案上。

"世子，"凌霄低声禀报，"查清楚了。沈小姐在别苑期间，每日寅时必起，风雨无阻。她身边那个丫鬟流萤，曾三次深夜出府，去的是京郊五十里外的青云观。"

"青云观？"谢景行挑眉，"玄机子的地盘？"

"正是。"凌霄道，"属下买通了观中一个小道士，他说流萤每次去，都是取一种特制的忘忧香。那香能让人心神宁静，却也有麻痹心脉的副作用。"

谢景行想起那晚松风阁中，沈清歌点燃的香。

原来如此。

"继续。"

"还有，"凌霄又递上一张纸，"属下在松风阁附近，发现了这个。"

那是一张被雨水打湿一半的纸条，上面用炭笔潦草地写着："仇人之踪，初七子时，松风阁见。"

字迹是仿的孤鸿笔迹，但仿得极像，几乎以假乱真。

谢景行心头大震。

孤鸿的笔迹，世上没几个人认得。他幼年曾得孤鸿指点剑法，才认得一二。沈清歌一个闺阁女子，如何知晓？

除非……

除非她见过孤鸿的真迹，或者，见过孤鸿本人。

"世子，"凌霄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，"属下还查到，沈小姐在别苑期间，后山常有剑光。有猎户说，曾看见一个黑衣人教她练剑。"

"黑衣人？"谢景行眼神一凛，"什么样的黑衣人？"

"看不清脸，但剑法极高。"凌霄道，"那猎户说，那人一剑能斩断三丈外的松针。"

三丈外的松针。

这正是《惊鸿十三式》第三式"惊鸿照影"的境界。

谢景行心头再无疑问。

教沈清歌剑法的，确是孤鸿。

可孤鸿从不收徒，为何会破例教她？

他想起孤鸿曾对他说过："我教过三个人。第一个是我弟弟，死了。第二个是仇人的徒弟，我亲手杀的。第三个……"

第三个是谁，孤鸿没说完。

现在他明白了。

第三个，是沈清歌。

"世子，"凌霄又道，"还有件事，属下觉得奇怪。"

"说。"

"沈小姐在别苑时，曾让人在后山挖了个小坟，立了个无字碑。她每日练剑前，都要在坟前站上一刻钟。"

谢景行心头一跳："无字碑？"

"是。碑上没写名字，但属下在坟前，发现了这个。"

凌霄递上一枚小小的玉佩，玉质温润，雕着一只憨态可掬的小兔子。

谢景行接过，指尖摩挲着兔子耳朵，心中忽然涌起一股酸涩。

这玉佩，他见过。

在孤鸿怀里。

孤鸿曾说，这是他弟弟的遗物，弟弟属兔，所以雕了只兔子。

"她连这个都知道……"谢景行喃喃自语，"她究竟是谁？"

他让凌霄退下，独自坐在书房中，看着那枚玉佩，脑中飞速运转。

沈清歌的剑法，沈清歌的布局，沈清歌的狠劲，还有她对三皇子的恨意，都不似作假。

可一个十五岁的少女，哪来如此深重的恨？

除非……

除非她死过一次。

这个念头一冒出来，便再也压不下去。

他想起孤鸿说的"死过一次的人"，想起沈清歌在别苑的行为，想起她坟前的那块无字碑。

那块碑，或许不是给别人的，是给前世的她自己。

"有意思，"他忽然笑了，桃花眼眯成两弯月牙，"真的太有意思了。"

当晚，谢景行收到了关于沈清歌的密报。

密报是他安插在沈府的线人送来的，内容详尽，从她每日的饮食起居，到她与流萤说的每一句话，都记得清清楚楚。

密报上说，沈大小姐近日愈发虚弱，每日昏睡的时间比醒着还多，汤药不离身，连下床都要人扶。

密报上还附了一张画像，画中的女子面色苍白，眼神涣散，身形瘦削如柴，真真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样。

谢景行看着画像，又想起昨夜巷中那抹矫健的身影，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。

他将画像烧了，对着灰烬轻声说："沈清歌，你骗得过天下人，骗不过我。"

他让凌霄将线人传来，亲自问话。

"你说沈小姐病重，可曾亲眼见过她发病？"

线人是个三等丫鬟，平日里连清晖院的门都进不去，只能在外围打听。

"回世子，奴婢虽没亲眼见，但听大小姐房里的翠儿说，小姐每晚疼得睡不着，要喝三回药才能勉强入睡。"

"翠儿？"谢景行挑眉，"哪个翠儿？"

"就是针线房的翠儿姑娘，她常去清晖院送点心，最是清楚。"

谢景行冷笑。

翠儿，不就是上元节那晚，给刺客通风报信的那个？

她的话，能信才有鬼。

"下去吧。"他摆摆手，让线人退下，对凌霄道，"去查查这个翠儿。"

凌霄领命而去。

谢景行独自坐在书房，看着窗外的月色，脑中浮现出沈清歌的脸。

那张脸，在帷帽下苍白如纸，在月光下却清冷如霜。

她的"病"，七分真，三分假。

真气亏损是有的，毕竟那种玩命的练法，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。

但"弱"却是装的，为了让敌人放松警惕，为了让自己处于不败之地。

"好一个沈清歌，"他喃喃道，"好一招瞒天过海。"

他忽然很想再见她一面。

不是偷偷摸摸地看，而是光明正大地见。

他想问问她，你到底是谁？你死过一次，是真是假？你恨萧煜，又有没有恨过这世道？

可他知道，问不出口。

她不会说。

她就像一只刺猬，将所有的柔软都藏在刺下面，谁靠近，便扎谁。

但他还是想去。

想去看看，那只刺猬，会不会在某个月夜，卸下防备，露出肚皮。

当夜，谢景行又去了别苑。

他没走正门，也没翻墙，就站在梅树下，对着她的窗户吹了声口哨。

哨音清越，像夜莺鸣叫。

窗"吱呀"一声开了，沈清歌探出头，看见是他，眉头微蹙。

"世子三更半夜吹口哨，"她冷冷道，"不怕引来巡防营？"

"引来又如何？"谢景行笑得无赖，"就说我来探望未婚妻。"

"世子慎言，"沈清歌沉下脸，"我与世子，并无婚约。"

"现在没有，"谢景行走近，仰头看她，"以后未必没有。"

沈清歌没接这话，只是问："世子究竟有何贵干？"

"来还你样东西。"谢景行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，扔给她，"这是补气丹的配方，孤鸿让我转交。他说你内力透支太狠，再这样下去，活不过三年。"

沈清歌接过，心头一暖，面上却不动声色："替我谢谢先生。"

"要谢，你自己去谢。"谢景行负手而立，"他让我转告你，剑法练得不错，但杀气太重，小心反噬。"

"清歌明白。"

"明白就好。"谢景行顿了顿，忽然正色，"沈清歌，你可知，你现在的处境，有多危险？"

"世子指的是？"

"萧煜虽被禁足，淑妃却还在。"谢景行声音低沉，"她不会放过你。而且，"他看了眼她手中的瓷瓶，"你现在这幅身子，撑得住她的报复吗？"

"撑不住，也要撑。"沈清歌靠在窗边，月光照在她苍白的脸上，"我别无选择。"

"不，你有。"谢景行看着她，一字一句，"你可以选择相信我。"

"相信世子？"沈清歌笑了，"世子拿什么让我信？"

"拿这个。"谢景行从腰间解下一块玉佩，扔给她。

那玉佩通体碧绿，雕着一条腾飞的龙，龙眼是两颗黑曜石，在月光下泛着幽光。

"这是……"沈清歌心头大震。

"这是太祖皇帝赐给我谢家的免死金牌。"谢景行说得云淡风轻，"凭此牌，可免谢家一次死罪。我现在将它押在你这儿，你信是不信？"

沈清歌握着那块玉佩，只觉沉甸甸的，像压了一座山。

"世子这是何意？"

"意思就是，"谢景行走近一步，目光灼灼，"你沈清歌的命，我谢景行保了。"

他顿了顿，又道："作为交换，你的仇，你的恨，你的局，我都可以帮你。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。"

"什么事？"

"活下去。"谢景行说得郑重，"别死在复仇的路上。"

沈清歌心头一震。

她想起孤鸿也说过同样的话："别死了。"

如今谢景行也说。

这两个男人，一个教她杀人技，一个许她护身符，都在让她"别死"。

可她这条命，本就是偷来的。

"世子，"她攥紧那块玉佩，"若我死了呢？"

"那我便将这玉佩，"谢景行笑了，"随你一起埋了。"

他说完，转身离去，背影消失在夜色中。

沈清歌独自站在窗前，握着那块玉佩，心中五味杂陈。

谢景行，这个前世早死的人，今生却成了她最大的变数。

她不知道他图什么，但她知道，至少现在，他是真心想让她活。

那就够了。

她关上窗，点燃忘忧香，在青烟缭绕中缓缓睡去。

梦里没有血腥，没有仇恨，只有松风阁的剑光，和孤鸿那句"别死了"。

她喃喃自语："我不会死。"

"该死的人，还没死绝呢。"

窗外，夜风吹过，带来远处更鼓声。

四更了。

天快亮了。

而沈清歌的人生，也将从这一夜起，走向另一条路。

一条不再孤独的路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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