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五章 剑舞惊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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谢景行从不认为自己会被任何事惊到失态。
二十五年的人生里,他见过北疆的雪崩掩埋千军万马,见过南疆的巫蛊之术令人肠穿肚烂,见过父王在战场上一人独斩敌军首级,血染长袍而归。即便是当年先帝驾崩,朝堂乱作一团时,他也能面不改色地与摄政王周旋,最终助今坐稳龙椅。
可此刻,他手中的茶盏就这么毫无预兆地翻了。
滚烫的茶水泼在玄色衣袍上,浸出深色的水渍,他却浑然不觉。身旁的大理寺卿秦大人诧异地看过来:"世子?"
谢景行没应声,目光死死锁住猎场中央那道身影。
他见过她杀人。
上元节那晚,在漆黑的小巷里,她出剑如电,点刺挑抹,四个刺客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便倒地不起。那时的她,像一只蛰伏的豹,动作干脆利落,杀气毕露。
可此刻的她,却像一枝在风雪中摇曳的梅。
软剑"惊鸿"在她手中仿佛有了生命,时而柔韧如丝,缠绕指尖;时而刚硬如铁,直刺苍穹。她的每一个动作都极尽柔美,腰肢款摆,衣袂飘飘,像春日里随风摇曳的柳条,像秋日中旋转飘落的枯叶。
可谢景行看得见。
看得见她足尖点地时,力道精准地踏在八卦阵的"死门"上;看得见她剑尖划过的轨迹,每一道都暗合《惊鸿十三式》的杀招;看得见她低眉顺眼时,眼底一闪而过的寒芒。
她不是在舞剑。
她在杀人。
杀的是前世那个愚蠢天真的自己,杀的是今生所有欺她辱她之人,杀的是这世道加诸于她身上的不公。
"好剑法。"秦大人捋着胡须赞叹,"想不到沈相家的千金,竟有如此身手。"
"不是身手,"谢景行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,低沉得有些沙哑,"是心性。"
"心性?"
"她每一剑,都在计算。"谢景行的桃花眼眯成两道危险的弧线,"计算距离,计算角度,计算人心。"
秦大人听得云里雾里,只当是这位向来古怪的世子又在说胡话。可谢景行知道,自己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。
他看见她剑光流转间,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三皇子所在的方向。那一眼极快,快得像是不经意,可谢景行捕捉到了。
那眼神里,有恨。
蚀骨焚心、不死不休的恨。
场中,沈清歌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。
前世她学《惊鸿十三式》,是为了博萧煜一笑。孤鸿教她时曾说:"剑法是心法,心不正,则剑不正。"可她那时满心满眼都是萧煜,哪听得进去?
直到死前那一刻,她才懂。
剑,是杀人的利器,不是取悦男人的工具。
所以她重生后第一次握剑,便对孤鸿说:"我要学杀人的剑。"
孤鸿看着她良久,最终点头:"好,我教你。"
于是这三个月,她每日寅时起身,在别苑后山练剑。从最基础的刺、劈、撩、抹,到《惊鸿十三式》的每一招每一式,她练了何止千遍万遍。
虎口磨出血,她缠上布条继续;内力透支到咳血,她咽下孤鸿给的药丸继续;剑气反噬心脉,她咬着牙在忘忧香中睡两个时辰,醒来又练。
孤鸿说她是疯子。
她说:"疯子才能活。"
此刻,她便用这疯子的剑法,在天下最尊贵的这些人面前,跳一支死亡之舞。
"流风回雪"只是起手式。
她身形一转,剑势突变,第二式"惊鸿照影"应声而出。软剑在她手中绷成一道直线,剑尖直指天际,仿佛要刺破苍穹。她整个人如一只展翅的鸿鹄,轻盈地跃起,又在最高处骤然折身,剑光自上而下,劈开灿烂的阳光。
这一剑,快得肉眼几乎无法捕捉。
远处山林中,栖息的飞鸟被剑气所惊,黑压压一片展翅而起,在天空中盘旋鸣叫,久久不散。
"百鸟来朝……"皇后喃喃自语,"竟是真的。"
沈清月脸色煞白,死死攥着帕子。她算准了一切,却没算到沈清歌敢在如此场合暴露身手。更没算到,她竟舞得如此……如此惊心动魄。
萧煜死死盯着场中那道身影,手中的酒盏捏得咯咯作响。上元节那晚落水的狼狈历历在目,此刻又见她剑舞风华,心中那股被玩弄的屈辱感愈发强烈。
他忽然想起,三年前自己第一次见她,是在丞相府的赏花宴上。那时的她温婉如水,琴棋书画样样精通,说话轻声细语,看人时眼含羞怯。
是他亲手将她变成"才女",是他一句"喜欢看你舞剑",她便去学了这杀人的技艺。
可如今的她,哪还有半分当年的影子?
她像一把淬了毒的刀,美丽,却致命。
"殿下,"身旁的谋士低声道,"这沈清歌,恐怕不简单。"
"本宫知道。"萧煜咬牙,"去查,她这剑法从何处学的。"
"已经查过了,"谋士额头冒汗,"查不到。她别苑后山确实有练剑痕迹,但教她的人……像是凭空出现的。"
"废物!"萧煜低骂,"继续查!本宫不信这世上真有凭空出现的人!"
场中,沈清歌的剑势再次变化。
第三式"落梅惊风",第四式"冷月无声",第五式"霜天晓角"……一式接着一式,行云流水,毫无滞涩。她的身姿越来越轻灵,剑光越来越璀璨,可脸色也越来越苍白。
谢景行看得见,她额角已经渗出细密的汗珠,握着剑柄的手在微微颤抖。
她快撑不住了。
孤鸿的剑法对内力要求极高,她一个初学三月的新手,即便日夜苦练,也无法支撑如此长时间的施展。更何况,她体内还有忘忧香残留的毒素,每用一分内力,心脉便受损一分。
可她还在舞。
像一株明知枯萎在即,却依然要绽放到极致的昙花。
"够了。"谢景行忽然说。
"什么?"秦大人没听清。
"我说,够了。"谢景行站起身,"再舞下去,她会死。"
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管这档子闲事。她沈清歌是死是活,与他何干?他只要坐山观虎斗,待她与萧煜两败俱伤,再出来收拾残局即可。
可他做不到。
他想起那夜她靠在窗边,说"撑不住,也要撑"时的眼神;想起她握着免死金牌,问"若我死了呢"时的语气;想起她在梅树下练剑,咳了血却还要抹干净继续的倔强。
他谢景行一生冷心冷情,唯独见不得这样不要命的活法。
"世子,您去哪儿?"秦大人见他起身,忙问。
"如厕。"谢景行丢下两个字,大步离开凉亭。
他当然不是去如厕。他走向猎场边缘,对藏在树上的凌霄打了个手势。
凌霄现身:"世子?"
"去,"谢景行吩咐,"在沈清歌撑不住之前,想办法让这场剑舞停下来。"
"怎么停?"
"你说呢?"谢景行桃花眼一凛,"要我教你?"
凌霄打了个寒颤:"属下明白了。"
凌霄的办法,永远是那么简单粗暴。
他直接射出一枚石子,击中了才艺台旁边的一根旗杆。旗杆摇晃,悬挂的彩旗"呼啦"一声落下,不偏不倚,正朝着沈清歌罩去。
这一下变故突生,所有人都惊呼出声。
彩旗巨大,若是罩实了,剑舞必被打断,沈清歌也可能被绊倒受伤。
可沈清歌像是早有预料。
她身形未停,剑势却骤然一变,第六式"云破月来"顺势而出。软剑一抖,剑尖挑起一道劲风,竟将那面彩旗从中剖开,两片绸布如蝴蝶般从她身侧飘落,而她的剑舞,分毫不乱。
这一手,震惊了所有人。
用剑气剖开绸布不难,难的是在舞剑途中,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,将突发状况融入剑舞,反而成就另一番美感。
谢景行在远处看着,嘴角不自觉上扬。
这只小狐狸,比他想象中还要机灵。
可就在此时,异变再生。
被剖开的彩旗中,竟飘飘悠悠落下一张纸条。纸条上,用朱砂写着一行字:"三日后子时,松风阁,杀沈。"
字迹潦草,却力透纸背。
全场哗然。
皇帝的脸色沉了下来:"这是什么?"
沈清歌收剑,俯身捡起纸条,只看了一眼,便"吓得"脸色惨白,身子一晃,软软地倒了下去。
流萤早已准备妥当,一个箭步冲上前扶住她,惊呼:"小姐!小姐您怎么了?"
现场顿时乱作一团。
谢景行眯起眼。
他太了解沈清歌了。她哪是吓晕的,她分明是借晕遁走。那张纸条,说不定就是她早就安排好的。
可问题在于,这纸条上的内容,是真是假?
有人要在松风阁杀她?
谁会选在这个时机,用这种方式传递消息?
还是说,这又是她的一步棋?
"陛下,"萧煜忽然起身,"儿臣以为,此事非同小可。竟有人在春猎中暗藏杀机,意图谋害朝廷命官之女,必须彻查!"
他话说得冠冕堂皇,目光却若有若无地瞟向沈清歌。
谢景行冷笑。
萧煜这是急了啊。他本想借沈清月之手让沈清歌出丑,没想到反而让她大出风头。如今这张纸条一出现,他立刻跳出来,想将主动权握在手中。
若纸条是真,他可借"保护"之名接近沈清歌;若纸条是假,他也可借机生事,将脏水泼到别人身上。
左右不吃亏。
"查当然要查,"谢景行缓步走出,"但三殿下似乎忘了,京畿防务,如今是臣在负责。"
他走到场中,从"昏迷"的沈清歌手中取过纸条,展开看了看,桃花眼眯起:"这字迹,倒是有趣。"
"世子认得?"皇帝沉声问。
"不认得,"谢景行笑得云淡风轻,"但臣觉得,与其查纸条,不如查查这彩旗。为何早不落晚不落,偏偏在沈小姐舞剑时落?"
他看向负责才艺台的太监:"这旗杆,可有人动过?"
太监早已吓得跪倒在地:"回世子,旗杆是昨日搭台时立好的,一直无人靠近!"
"无人靠近?"谢景行走到旗杆下,指了指杆身上一处极不起眼的划痕,"那这是什么?"
众人凑近一看,那划痕极细,像是被什么锐器划过。若旗杆本身有伤,再加上风力,确实可能倒塌。
可今日风不大,为何偏偏在此时?
"有意思,"谢景行喃喃道,"看来想杀沈小姐的,不止一批人。"
他转身,对皇帝一礼:"陛下,臣请命,彻查此事。在查清之前,沈小姐的安全,由臣亲自负责。"
皇帝看了他一眼,又看了"昏迷"的沈清歌一眼,最终点头:"准了。"
沈清歌被送回帐篷后,便"醒"了过来。
流萤带着哭腔:"小姐,您可吓死奴婢了。"
"哭什么,"沈清歌坐起身,面色虽然苍白,眼神却清明得很,"这不正是我们想要的吗?"
"您早就知道彩旗里有东西?"
"不知道。"沈清歌摇头,"但我知道,今日必有人捣乱。"
她太了解沈清月和萧煜了。他们设局让她献艺,岂会没有后手?她原以为是沈清月会在琴上做手脚,没想到他们更狠,直接想在众目睽睽之下栽赃她"私通刺客"或者"图谋不轨"。
那张纸条,就是最好的证据。
可惜他们算漏了一点——她沈清歌,早已不是那个任人宰割的沈清歌。
"那纸条……"流萤迟疑道,"是真的有人要杀您?"
"半真半假。"沈清歌冷笑,"松风阁确实是萧煜的地盘,但'杀沈'二字,却未必是真要杀我。或许,是萧煜与什么人接头,被沈清月截获了消息,想借我的手,揭穿萧煜。"
"那您岂不是成了他们争斗的棋子?"
"棋子?"沈清歌笑了,"谁是谁的棋子,还未可知呢。"
她正说着,帐帘被掀开,谢景行施施然走了进来。
流萤要拦,却被沈清歌制止:"退下吧。"
流萤不甘心地退到外头。
谢景行走到榻前,居高临下地看着她:"沈小姐这晕,倒得恰到好处。"
"世子过奖,"沈清歌靠在引枕上,"不及世子一石二鸟来得精妙。"
"哦?我如何一石二鸟了?"
"世子派人挥落彩旗,既打断了我的剑舞,又引出了纸条,"沈清歌抬眸看他,"这不是一石二鸟是什么?"
谢景行挑眉:"你怎知是我?"
"除了世子,"沈清歌淡淡道,"谁还会在乎我的死活?"
谢景行没接这话,只是从怀中取出那盒金疮药,扔给她:"剑舞虽好,小心伤手。"
沈清歌接过,打开看了一眼,又合上:"世子这是何意?"
"没什么意思,"谢景行笑得无赖,"就是想看看,你到底要演到什么时候。"
"演到该结束的时候。"
"那何时是该结束的时候?"
"等他们都死了的时候。"
她说得云淡风轻,仿佛在说今天的天气不错。可谢景行听得出来,那平静之下,是堆积如山的尸骨与血海。
"沈清歌,"他忽然正色,"你可知,你今日这一舞,将你自己推到了风口浪尖?"
"我本就在风口浪尖。"她摩挲着药盒,"上元节那晚,我便没有退路了。"
"可你今日,暴露得太多了。"谢景行俯身,与她平视,"萧煜不是傻子,淑妃更不是。他们一定会查你,查你的剑法,查你的师父,查你这三个月到底发生了什么。"
"那又如何?"沈清歌与他对视,眸光坦荡,"他们能查到的,不过是我想让他们查到的。"
"你就这么自信?"
"不是自信,"她笑了,"是别无选择。"
她坐直身子,靠近他耳边,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:"世子,这局棋,我已经落子了。你,跟还是不跟?"
谢景行没动,任由她靠近。他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药香,能看清她睫毛在眼下投出的阴影,能感受到她说话时吐出的气息,温热地拂过他的耳廓。
"跟,"他轻声说,"为什么不跟?"
"那就好。"沈清歌退开,靠回引枕,"三日后子时,松风阁,世子可愿与我同去?"
"你不是说那是陷阱?"
"陷阱,才是最好抓猎物的时机。"她眸光流转,"世子不敢?"
"激将法对我没用,"谢景行直起身,"但我确实很好奇,究竟是谁,这么想杀你。"
"不,"沈清歌摇头,"不是想杀我,是想杀'沈清歌'。"
"有何区别?"
"区别大了,"她笑得意味深长,"他们想杀的,是丞相府嫡女,是三皇子的未婚妻,是京都第一才女。而我,早就不想做那个人了。"
谢景行沉默片刻,忽然问:"那你想做谁?"
沈清歌没回答,只是看向帐外。春日的阳光透过帐帘缝隙洒进来,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
她想做什么人?
她想做那个不需要躲在忘忧香里才能入睡的人,想做那个不需要用自残的方式才能复仇的人,想做那个……可以信任别人的人。
可这些话,她不会对任何人说。
"世子,"她转移话题,"你今日打翻茶盏,是演的,还是真的?"
"你觉得呢?"
"我觉得,"沈清歌盯着他的眼睛,"定北王世子,不会因任何事失态。"
"那你错了,"谢景行笑了,桃花眼弯成两道月牙,"我今日,是真的失态了。"
他说完,转身要走,到帐门口又停下:"对了,那纸条上的字,是孤鸿的笔迹。"
沈清歌心头一震。
"不过,"谢景行回头,笑得狡黠,"是仿的。仿得极像,几乎以假乱真。沈小姐可知,这世上能仿孤鸿笔迹的,不超过三人?"
"哪三人?"
"一个是孤鸿自己,"谢景行慢悠悠道,"一个是我,还有一个……"
他顿了顿,没说完,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,便掀帘而去。
沈清歌独自坐在榻上,握着那盒金疮药,心中翻江倒海。
孤鸿的笔迹,她也认得。
前世她曾在萧煜的书房里,见过孤鸿写给他的信。那时她不知道孤鸿是谁,只当是萧煜的江湖朋友。如今想来,那信上,正是差不多的字迹。
而仿孤鸿笔迹的第三人……
会不会就是前世,教她剑法的那个"黑衣人"?
她闭上眼,将纷乱的思绪压下。
不管是谁,三日后的松风阁,总会有答案。
她打开药盒,用指尖蘸了一点碧绿的药膏,涂抹在虎口细小的裂口上。药膏清凉,瞬间缓解了疼痛。
她想起谢景行说"小心伤手"时的语气,带着几分无奈,几分宠溺,像是对待一个不听话的孩子。
孩子?
她笑了。
她早就不再是孩子了。
从冷宫中饮下鸩酒的那一刻起,从她重生归来的那一刻起,从她在孤鸿面前立下血誓的那一刻起,她沈清歌,就再也不是孩子了。
"流萤,"她唤道。
"小姐。"
"备纸笔,"她淡淡道,"我要写封信。"
"写给谁?"
"写给……"她顿了顿,"一个故人。"
帐外,春猎仍在继续。
马蹄声、欢呼声、号角声,混成一曲盛世华章。
可在这华章之下,暗流涌动,杀机四伏。
沈清歌知道,属于她的战争,才刚刚开始。
而这一次,她不再是孤军奋战。
她看着手中的药盒,想起那双桃花眼,心中某个坚硬的角落,似乎裂开了一道缝。
很小,很浅,却足够透进一丝光。
她忽然有些期待三日后的松风阁。
期待那场,她与谢景行的第一次联手。
也期待,那些藏在暗处的毒蛇,终于露出獠牙的那一刻。
血债,总要血偿。
而她沈清歌,就是来收债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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