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很巧吗？”

苍芜看着她，语气慢条斯理，听不出情绪，“不是你主动来第三区的吗？”

“哦……噢！是这样嘛！”

熵挠了挠头，装傻。

“[乐园]的天一下就黑了，我……摸黑走路嘛，你知道的，看不清方向。看到这边亮着，就……就往这儿来了。然后就看到……”

她讪讪地干笑着，用食指戳向那片诡异安静的人群。

“哈……怪吓人的哈……”

“……梅耶塔给了你属于她的通行的权限……”

苍芜似乎根本没听熵的解释，幽幽地说，“所以你能毫发无损地进来，我说这里怎么多出个人……”

“呃……苍芜？”

熵试着唤了下她，又指了指自己背后人群的方向，问，“那边……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？”

“那里？”

苍芜甚至连眼珠都没动一下，而是依旧静静地盯着熵。

沉默片刻后，她像是有了点反应，终于回答了熵的问题。

“怎么？你很在意那些灵魂么？”

熵：“我……就是很奇怪他们的状态。还有天上的……那是希尔德的魂芯吧？为什么会……”

话还没说完，苍芜却径直侧身。

没有解释。没有反应。

只是轻轻从她面前走过去，动作简洁得像是掠过一片空气。

？

熵愣在原地。

……她这是什么意思？不想理会她吗？

还是说，单纯地无视？

不过既然苍芜没有立刻向她发难……说明还是可以沟通的对吧？

就在熵犹豫的瞬间，苍芜的脚步微顿。

但她没有回头。

“跟上。”

淡淡一句。

“啊？哦……”

熵立马抬起脚步，听话地跟了过去。

她们一前一后，走进那片寂静的人群矩阵之中。

“哒……哒……哒……”

苍芜的步伐几乎悄无声息。

而在死寂的氛围中，熵自己的脚步声却仿佛被无限放大，每一次落地都像敲在某个看不见的深井壁上。

靠得更近，她看得更清楚了——

这些灵魂像木雕一样站着，表情空白，一个个脖子僵硬地仰向天空。

瞳孔死死固定在悬挂于高空的那颗魂芯上。

熵忍不住咽了口唾沫。

……这么看更加诡谲惊悚了。

“她是安娜，32岁家乡因灾厄覆灭，她受辐射的影响精神发狂，杀害了自己同乡的所有亲朋好友……自尽的那一刻，被引荐入了[乐园]。”

苍芜的声音像是从黑暗里无预兆地长出来，却又十分平静。

“啊？”

熵愣了两秒，左右看了看，才反应过来苍芜似乎是在讲述她刚刚正在打量的那个灵魂。

“哦……哦，这样嘛……”她只好跟着敷衍。

苍芜声色不变：“即便来到了[乐园]，她依旧消沉低落，重复自戕的动作——指尖抠进虚幻的咽喉，一遍又一遍，哪怕灵魂根本不会因此而消陨。

我带她去看其他更加惨重的小世界，她被吓到直接跪在地上哭得喘不过气。我对她说：‘无论被迫还是主动，你的人生确实已经造就了罪业。死亡或许并非懦弱，但拯救，需要比死亡更多的勇气。’

在哭哭啼啼中，她最终在我的协助下救下了几个生命。那时，她呆愣地看着幸存中拥抱痛哭的人，许久后，她说她要赎罪，等拯救更多人以后，再寻求自己的终结。”

熵：“……”

苍芜脚步很慢，就这么继续往前走。

“这个人，是乔。”

她用下巴微微点向一个青年。

“他反而算幸运。是个孤儿，因此在灾厄之前没有经历过失去至亲的痛苦。”

她的语调依旧是清冷的叙述。

“但他生活在饿殍遍野、彼此相食的世界，本身是聋哑人，自己活不下去还收养了许多比他更弱小的孩子……因为没有食物，他主动找机会杀掉了成年的流浪汉，甚至剜掉自己的双耳和双腿，将那些肉一口一口地喂给孩子们。

最终，在厄难面前，为了保护其他的孩子，他拼尽全力爆发出的一丝力量吸引到了[乐园]记录员的注意。”

熵：“……”

苍芜继续向前。

“还有她，我记得叫戴莎。”

苍芜瞥了眼身侧一个面容沧桑的女性，声音轻飘飘的。

“她在原生世界里活到了53岁，我对她印象比较深刻，不是因为她的年纪，而是因为她并非受灾于纵向宇宙流泻而来的筛选灾难。

她生活在一个还处于封建王朝的社会中，筛选灾厄并不强烈，筛选者也很少，但统治者打着救灾和受命于天的理由肆意攫取民脂民膏，所生的孩子必须要么送往前线填战壕，要么……沦为生育工具。

她的家人亲友都死于王朝的暴政下，家乡也穷困潦倒，所有人只能吃土度日。但她仍旧强撑着一口气，想要为她的孩子报仇、想要为她自己报仇……

于是，她就执拗地拿着一柄柴刀，从村镇，一步步地迈向王朝的首都——一路上她杀掉受命阻碍她的官兵，那些砍在她身上的伤口也极快地愈合，她竟真的……就那样杀死了当权者。

然后，她倒在王宫的台阶上时，赢得了[乐园]的注目。”

“……”

熵依旧沉默。

“还有本、建明、奈尔、凯特……”

苍芜不疾不徐地将目光扫过那些人，不急不缓地点出每一个名字。

“在人类社会，他们都是某种程度上的罪人；而在[乐园]，在第三区，这些告罪者同样践行着自己的内心——自己的【正义】。”

“看得出，你很重视他们。”

熵沉着声音，“既如此，你现在将他们控制成这样，不等于迫使他们放弃自己的【正义】吗？”

“这不是放弃，而是超越。”

苍芜终于停下脚步。

“在[乐园]的遴选中，这些灵魂已然超脱了肉体。但这还不够……远远不够……”

她抬起头，仰望着天上溢彩的魂芯。

“倘若就此止步不前，我们便无从突破；倘若顽固守本，我们更无从超越。”

熵心生不妙：“……你在说什么？”

“呵……”

苍芜侧过头，双眸愈发明亮，在黑暗中让人内心发怵。

“首席、梅耶塔、希尔德……他们都觉得，我只是执着地想要让这些灵魂活下来，才做这种蠢事，对吗？”她幽幽地开口。

！

熵猛然一惊。

——难道说……所有人都猜错了？！

即便是首席，难不成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？！

她紧紧盯着前方的背影。

“……难道不是吗？”

“只能说……是其中一点原因，但这与眼前的目标并不冲突。”

苍芜低低地说。

“那么多年，[乐园]始终陷入了一个误区。”

“他们认为只要超脱于小世界，总结筛选的规律，总有一天，我们能找到对抗那些灾厄的方法。”

“可是……大错特错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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