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5章 国都没了,律法还有什么用
“臣等,叩见陛下!”
王纪脑子里一片空白,几乎是身体自己动了起来,领着身后那几个同样被吓住的同僚,想都没想就撩起官袍,“噗通”一声跪倒在地,行了最隆重的大礼,整个身体都伏在了地上。
他们的头埋得低低的,额头紧紧贴着冰凉的金砖地面。
没人敢抬头看huang帝是什么表情。
大殿里一下子变得特别安静。
只有huang帝不紧不慢的脚步声,在空旷的大殿里轻轻回响。
“哒……哒……哒……”
每一步,都像是直接踩在他们那脆弱不安的心口上。
不知道过了多久,那脚步声在他们面前停了下来,一股淡淡的、只有皇家才能用的龙涎香的香味,飘到了他们鼻子边。
“都起来吧。”
一个听不出是高兴还是生气的声音,从他们头顶上方传来。
“谢陛下。”
王纪几个人像是得到了特赦令,哆哆嗦嗦、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,但腰还是弯着,不敢挺直。
“朕,知道你们。”
朱由检开口说话了。
他走到那张宽大的御书案后面,把手里那本厚厚的书随手放在桌上,然后慢慢地坐了下来。
“王纪,以前是大理寺的少卿。天启二年,审理锦衣卫指挥同知魏良卿的儿子强占民女、把人逼死的案子。你不怕有权有势的人,严格按照法律,判了斩立决。魏忠贤知道后大发雷霆,让内阁写圣旨,骂你‘性格固执,喜欢博取好名声,不能重用’,罢了你的官,让你回老家。”
王纪的身体猛地一抖,好像被一道看不见的电打中了。
他万万没想到,连这么具体的事情,huang帝都知道得一清二楚。
那件毁了他一辈子前途的案子,早就被他深深地埋在心里,以为全世界都忘了,没想到却被huang帝这么轻飘飘地说了出来。
“李默,以前是都察院的左佥都御史。天启三年,上了一道《宫闱宜清疏》的奏折,告发奉圣夫人客氏和魏忠贤在皇宫里乱搞关系,拉帮结派,扰乱朝政。奏折递上去才三天,就被锦衣卫抓到北镇抚司去了。打了四十大板,发配到辽东。给定的罪名是‘胡乱议论皇宫里的事,诬陷好人’。”
站在王纪身后的李默,脸“唰”的一下变得像纸一样白,身体也开始控制不住地轻轻摇晃。那四十下连壮汉都能打死的板子,是他一辈子都忘不掉的噩梦。
huang帝没有停下来。
他就像在念一份普通的官员简历一样,把大殿里这些人当年那些最不愿想起、最痛苦的经历,一个一个全都点了出来。
他的记忆力好得吓人,每个人的官职、时间、事情经过,还有最后定的罪名,全都说得一点不差。
朱由检每说一个名字,每念一条罪状,那个被点到的官员,身体就会不由自主地哆嗦一下。
等最后一个名字说完。
大殿里除了huang帝自己,所有人的后背,都已经被冷汗湿透了。
他们不明白。
huang帝为什么要这么准确地、把他们这些早就结了痂的伤疤,重新揭开?
是为了羞辱他们吗?还是为了警告他们?
“朕,把你们找来。”朱由检终于说到了正题。
他坐直了身子,两只手交叉着,轻轻放在御案上那本蓝色封皮的书上,目光平静地扫过他们每一个人那张又惊又怕的脸。
“是想问你们一个问题。”
“你们都是我大明以前掌管法律的官员,读透了法律条文,研究透了各种规章。你们,告诉朕——”
他停了一下,声音里好像带上了一点探究的味道。
“什么,才是国法?”
这个问题一出来。
所有人都呆住了。
什么是国法?
这个问题太大了,也太突然了,它像一座看不见的大山,猛地压了下来。
他们都是精通法律的人,这个问题本来应该是他们最拿手、最熟悉的东西。
要是在国子监的课堂上,或者在刑部的大堂里,他们可以引用各种经典,从《唐律疏议》讲到《大明律集解附例》,滔滔不绝地说上三天三夜都不带重复的。
但是,现在,在这个地方。
在这座代表着帝国最高文化治理的文华殿里,面对着这位刚刚用了最不合法的手段,把半个京城官场都掀了个底朝天的年轻huang帝。
这个问题就变得特别尖锐,特别危险。
像一把磨得飞快的刀,直接架在了他们的脖子上。
没人敢开口说话。
大殿里安静得吓人,好像连灰尘飘动的声音都能听见。
huang帝也不催他们。
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,眼神还是像水一样平静,但王纪却从那平静的水面底下,感觉到了一股能把一切都吞没的暗流。
王纪知道,今天要是这个问题回答不好,他们这些人,恐怕就真的要彻底被这个时代抛弃,再也没有出头之日了。
他咬了咬牙,用尽全身的力气,压住心里的恐惧和身体的颤抖,再次从队伍里站出来,跪倒在地上。
“回陛下的话。”他的声音因为太紧张,变得更加沙哑,“国法,是国家的标准和规矩,是用来统一判断是非的。对上,用来治理百姓;对下,用来规范官员的职责。它能分辨黑白,判定对错,惩罚奸恶,保护善良。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该遵守什么,不敢去触犯禁令。这,就是国法的根本意义。”
他说的,都是书本上最标准、最正确、挑不出一点毛病的答案。
可是,他还没说完。
朱由检就笑了。
是一种带着毫不掩饰的讽刺的笑容。
“分辨黑白?判定对错?”
朱由检重复了一遍这两个词,他拿起御案上那本蓝色封皮的书,用手指头轻轻地敲了敲那厚厚的封面。
“咚,咚,咚。”
每敲一下,都像敲在王纪的心上。
“那朕问你,王纪。周延儒身为朝廷任命的官员,贪污受贿、拉帮结派、买卖官职,该不该杀?”
王纪心里一紧,这个问题答案很明显,但……死别人总比死自己强,更何况他跟东林党那帮人本来关系就不好,再想想huang帝登基后的狠辣手段,他毫不犹豫地回答:“回陛下,按照《大明律》的规定,主犯应该凌迟处死,家产全部没收,家里人流放三千里!”
“好。”huang帝点了点头,“那些和晋商勾结,倒卖军队武器,私自开通边境市场,资助敌人、私通敌国的官员和将领,该不该杀?”
“回陛下,这是通敌叛国的大罪!按照法律,绝对不能饶恕,应该诛灭九族!”王纪回答得斩钉截铁,声音里甚至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解恨。
“很好。”huang帝脸上的笑容却不见了,换上了冰冷的、审视的目光。
“那朕再问你。朕动用西厂,不经过内阁,不经过刑部、都察院、大理寺这三法司,直接抓走朝廷命官,查抄大商人的家,用刑逼他们招供,定罪杀人。朕这么做,合不合你刚才说的那个国法?”
这个问题像一把铁锤,狠狠地砸在了王纪的胸口上。
他张了张嘴,却一个音也发不出来。
合国法吗?
当然不合!
大明开国快三百年了,早就形成了一套完整又严密的打官司、审案子的程序。
任何大案要案,都需要刑部审问、都察院核对、大理寺再审查一遍,这叫“三法司会审”,要一层一层地反复核对,来回辩论,最后才能定罪!
huang帝绕开了所有的程序,动用那个人人听了都害怕的厂卫特务机构,直接抓人杀人。
这明明就是最不合法、破坏规矩的做法!
是他们这些读了一辈子圣贤书,信了一辈子法律条文的人,最痛恨、最不能接受的事情!
可是,他能这么说吗?
他敢这么说吗!
他只要敢说一个“不”字,他毫不怀疑,下一秒他就会变得和周延儒一个下场,甚至可能死得更惨。
王纪的额头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,顺着他那干瘦的脸颊流下来。他这辈子审过数不清的案子,面对过最凶残的土匪,最狡猾的巨贪,却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为难,这样难受。
就在他进退两难,感觉自己快要被这巨大的压力压垮,快要憋死的时候。
huang帝,却又开口说话了。
“你们不用回答。”
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淡。
“朕,替你们回答。”
朱由检停顿了一下,然后用陈述事实的语气,清清楚楚地吐出了两个字。
“不合。”
朱由检亲口承认了。
他站起身,慢慢地走下御座的台阶,走到了王纪的面前,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跪在地上的老臣。
“朕知道,在你们眼里,在全天下读书人眼里,朕这是在破坏法律,朕这是在胡来,朕是一个比魏忠贤还无法无天的暴君!”
“但是……”
朱由检的声音突然变冷了。
“当国法成了奸臣为自己谋利的工具,当法律条文成了蛀虫保护自己的盔甲,当这满朝的文武官员,从内阁到六部,从京城到地方,全都互相包庇,结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,当整个朝廷都烂掉了,烂到根子上了——”
他猛地提高了声音,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,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。
“你们告诉朕!朕除了用这种不合法的办法,还能有什么办法?!”
“朕要是按照你们说的国法,把周延儒的案子,交给三法司一起去审。那结果会是什么?朕告诉你们!结果就是周延儒的学生、老朋友会动用所有的关系来包庇他,晋商那上千万两的金山银海会买通所有的环节!最后,审个三年五年,查来查去,结果就是主犯在监狱里‘病’死了,从犯罚几个月的工资,这个案子,就不了了之了!”
“而朕大明的边防军队,还在饿肚子!朕大明的老百姓,还在zao反!这个国家,还在一步一步地走向彻底完蛋的深渊!”
“到了那个时候,国家都要没了!法律还有什么用?!拿来跟着一起陪葬吗?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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