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355章 六签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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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大殿里回荡,因为四处漆黑了,显得他的声音也又深又远,回荡在一处处灵位前。
“咳咳…”
李玄宣似乎在倾听什么回答,弯下了腰,把干瘦的手伸到蒲团下面,一点点摸索,取出了一样物什,慢慢的端在手里,耳边传来极其嘈杂的、滴滴答答的雨声。
外界的暴雨越来越大了。
他的两只手缓缓抬起,一直抬到了眼前,这才在灰暗中看见一点白,这东西又瘦又长,薄如蝉翼——是一把玉刀。
一片漆黑之中,老人先用一只手端住了刀,再把干枯的手覆在面上,顺着薄薄的皮往上,摸索着那一点点小小的凹起。
他用食指定住了位置,另一只手拿起玉刀,艰难的在皮肉上划动起来。
李玄宣已经没有气力,所幸此刀足够锋利,当年祭祀时,此刀贯入筑基妖物的脑袋都轻而易举,更何况一个将死的小小修士?
那干枯的皮肉在刀面前脆的像树皮,轻轻一挑就掀起来了,露出金亮亮的一点圆形。
紧接着,老人开始用三个指头往上推,不过是顷刻之间,那一点金色迅速放大,终于从他的皮肉之中滑落,掉落在地!
“咚…咚……”
清脆的响声在空洞的大殿里回响。
却是一枚金丸。
这金丸如同丹药大小,带着血迹,在蒲团上撞了一下,于是落在地上,咚咚地跳着,很快止住了。
那一块凸起的皮肉顿时陷下去,干瘦的身体却再也无法流出什么血迹,李玄宣晃了晃身躯,抬起手来,摸向脸颊的另一侧。
“咚…咚……”
又一颗金丸滚落在地。
当年他李玄宣心魔丛生,不能自理,李曦峻带他远去南方,在衡祝道种下了六颗金丸,老人早暗暗挖出来了两枚,整整齐齐地放在蒲团边。
如今面上的两枚落地,老人感受着侵袭而来的失重感,那双苍老的眼睛慢慢抬起来,极其熟悉的、当年折磨他的种种幻觉再度袭来,伴随着铺天盖地的失神…
可他已经不怕了。
他李玄宣不过一个农户之子,未生而先亡父,少年失恃,中年亡子亡孙,他的这一生好像始终在告别,那些漫长的年岁难熬起来,那些他以前所悲伤恐惧的,都将在今日所了结。
他仰起头来,面部的知觉在慢慢失去,原本就浓厚的黑更加彻底了,可不知是他聋了还是外界的雨已经停了,也不再有抽泣声和低语,只有安宁至极的静。
老人虔诚地注视着。
不知过了多久,应当是雨停了,乌云也不再笼罩天地,一点点亮晶晶的月光穿过树梢,照在高处的黑暗中,缓缓挪动,将那一行字迹一个一个的照亮。
显考李公讳木田之神位。
“咚…”
紧接着是拐杖驻地的声音,李玄宣一点点看清了,他看见那供台旁的黑暗里放着一矮凳,一位老人正侧身对着他,靠在墙壁上,转动视线,环顾着周围。
他满面皱纹,那张面孔虽然带着点笑意,却仍然溢满了遮掩不住的狠戾,那一道漆黑中泛着一点灰的眼睛扫过来,让如碑一般跪在祠堂中的老人双唇颤抖。
李玄宣本不能忘记这双眼睛,哪怕知道那是挖去那四枚金珠的幻觉,他依旧呆立在原地:
“大父…”
可老人仅仅是注视着他,李玄宣灯枯油尽的身体里冒出冷汗来,他匆匆忙忙地拿起玉刀,在自己心口摸索起来:
‘对…还有两枚…还有两枚……’
当年前去衡祝,那位修士在他身体里打了六枚金丸,分别在面颊、后背和心口,后背的那两枚被他早早取出,方才又取了面上的,如今正剩下最危险的两枚!
这位置本是不好找的,可他实在太过干瘦,心口处能很明显的摸到两处圆珠,他费了好大力气才割开衣领,用玉刀剜进自己的胸口。
“咚…”
这金珠和他的身体一样冰冷,砸在他的衣袍上,很快又滚落回地面,沿着砖缝往前滚,却被一只大手捏住了。
这人只穿了一身粗布衣服,面上还有伤疤,身后背着青乌弓,看上去好像是从山林里钻出来的猎人,那双眼睛看起来平静,狭隘的眼尾却显得狠辣果断,面上带了笑,将金珠拿起,静静地端着。
李玄宣的目光僵硬住了,他的脑海一片空白,隐约感觉到身边有人。
另一只温热的手搭在李玄宣的肩上。
老人抬起头来——来人的眉毛缓且长,两颊削瘦,肩膀宽大,那双黑灰色眼睛静静地盯着他。
而他的身后,隐约还站了一青年,面色沉稳,身后背剑,似乎在懊悔自己离世过早,满是愧疚地盯着他。
老人这才听见很轻很轻的一声叹。
“宣儿。”
李玄宣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到这两个字,年幼时他总是听,哪怕这些话那时的他常常听得胆战心惊:
‘宣儿…还是差点果断…’
‘宣儿赶不及筑基了……’
‘宣儿,这些年湖上如何?’
可在生命的终末,这两个字响起时,他无声地呜咽起来,手中的玉刀攥得紧紧的,毫不犹豫地扯开另一侧,贯入胸口,粗暴地一剜:
“咚…咚…”
冰凉的触感从手边划过,再次砸在地面上,眼前晃动的人影更多了。
那背弓的猎人身边侧身站了一人,一身白衣,手中抱着青尺剑,俊俏的面上满是笑容。
老人感受到手边隐约的触感,面色苍白的病弱少年正跪在他身边,很是心疼的替他把手扶起来,少年身边侧身站着一人,身材颇高,双眼明亮,智珠在握,满是希望地直视前方。
只有黑衣的阴鸷青年急速地从他后方走过,低头侧身立在身后,抿着唇,似乎不怎么看他。
站在黑暗中的人影更多,身披雷霆双目炯炯的男子、手持寒锋俊俏似美的青年、柔弱沉默一言不发的女子,以及静静跪在他身后的妻女。
还有那一位,从黑暗中走出来,站在众人身前的男子。
他看起来真是年轻,不过三十岁上下,李玄宣想…他可能还不到三十岁,那张脸没有俊俏或者锋利的地方,是很温和的,手里握着一卷书卷,站在遥远的黑暗里,就这样隔着众人,笑着看着他。
李玄宣没有见过他。
父亲。
李玄宣攥着刀,失神地跪着,他想要起来,可身体已经太过勉强,他踉跄了几下,重新坐回去,可所有的目光依旧集中在他身上,或温和,或威严,或期许,或敬爱…
在朦胧的月光中,在此生终末的幻想里,老人终于低下头,他目光移动,慢慢挪到了身边那小小的物什上。
那是一枚竹杯,一枚又一枚的令牌插在里头,在月光下散发着皎皎的光辉。
老人伸出干瘦的手,轻轻地把它拿起来,捧在双手之中,吃力地晃动了一下,那杂乱的竹签撞击着,滑落之间,砸下来一枚。
这枚签不过一掌长,一指宽,上方用墨笔着了:
【陇郡儿】。
这三个字写的略显草率,似乎是很老的曲子了,正面朝上,静静地躺在地面上。
李玄宣干瘪的眼睛凝视着,他伸手去拿,转动此签,却见这背后青笔涂朱,写了三个字。
【芦荡缘】。
这三个字好生飘逸,色彩鲜明,好像有万分玄妙,夺人心魄,他放了手,缓慢地晃动着竹筒,清脆的碰撞声中,复有一签轻轻落地。
这一签却是空白一片的背面朝上。
老人伸出手来,将之捻起来,转动两指,在清朗的月光下,看清了这一签上的三个字。
【攘群凶】。
三字笔锋极锐,仿佛要力透其背,字字如同刀削斧凿,不知道多少英雄血迹,多少冤屈愁绪,涂于一字。
他喘了口气,抬起头来,发觉远方的几个人已经不在了,原本立在大殿中的父亲也早已离去,只有那只温热的手始终搭在他肩膀上。
老人轻轻放下了,晃动竹筒,里头又是几声脆响,有签落在地面上,却依旧是背面朝上,李玄宣伸出干瘦的两指,用力翻动了,上方三个字:
【澄清宇】。
他发觉肩上那只手的温热早早地消失了,原本为他提着袖子的力道也消失不见,身边好像一下空荡起来,冷飕飕的让人发寒。
李玄宣抬了抬头,呼吸更重,抹了抹唇边的血沫,双手紧握,抬起竹筒,摇晃不止,那竹签在他的衣袍上挂了一下,翻转着落地。
【暨天明】。
这三个字明明是墨色的,他却无端端看出一点金来,色彩变化,好像是湖上的那光彩照人的天色…
李玄宣不敢抬头,只敢抖手去求签,只听竹声清脆,照样是空白的背面朝上,这一次是头栽在地,尾部搭在他的膝上。
他轻轻拿起来,转动两指,看见了签上的三个字。
【满盈宫】。
这三个墨字闪动,好像还能看到那小子的身影,那嬉皮笑脸的模样还犹在眼前,脚底人头攒动,贺声沸腾,立了一座喧闹嘈杂的高楼。
好喜庆。
“咳咳…”
他只觉得喉中辛辣,已经顾不得太多了,把这一枚竹签随手放下,双手将竹筒捧住,胆战心惊地摇起来,清脆的碰撞声中,那一枚签终于飘飘地落地。
这一枚好像时常点看,以至于竹身被人摩挲的陈旧不堪,轻飘飘地砸倒在地,老人一瞬间就把他认出来了,可依旧不死心,费力地抬起眼皮,一点点移动目光,看到了那血色的、略显模糊的三个字:
【恨逝水】!
他自然不意外,只是咽喉里发出痛苦的喘息声,将手提起来,掩在唇前,剧烈的咳嗽,每一次咳嗽都让身上的伤口都一点一点往外喷血星,将衣袍上染得星星点点,
“扑通!”
李玄宣终于栽倒在地,猛烈的撞击感从脸上传来,着地的那张脸一片酥麻,隐约有湿润之意,天旋地转间,他看到身边什么也没有,空荡荡的一片,灯也灭了,雨也停了,安宁得如同他跪下来的那一瞬。
他侧躺在地面上,灰色的眸子静静的盯着手里的签,在这一瞬间,他两指艰难地挪动,把这一枚签轻轻地翻了过来。
一如他的第一签,这最后一签后同样有字,老人的视野模糊,却能清晰地看到那三个血色闪闪的小字。
【篡事近】。
这三个字在他瞳孔中倒映出淡淡的红色,老人紧咬的牙关慢慢松开了,他从肺里缓缓地、悠长地吐出一口气来。
祠堂中再次陷入一片灰暗。
“滴答。”
细密的雨声慢慢响起,由远至近,很快变成滴滴答答的急响,于是有雷声,迅速演变为急切地如同琵琶般的雨水砸檐之声。
“轰隆!”
模糊的一切终于归来,急急密密的抽泣声,低声交流的不安,在殿前不断环绕的轻微脚步声,汇聚成了一片舒缓的噪音,细细地挠着人心。
“嘭…”
挂在桌案上的玉符砰然爆碎,化为密密麻麻的粉尘倾泻而下,洒落遍地,几乎同时,祠堂的大门嘎吱开了。
冷风呼啸而入。
李曦明看见的是祖父扑倒在地的身影,他的身体扭曲,侧脸冷冰冰地贴着地面,这让他浑身冰寒,失神地往前迈了一步。
“咕…”
地上的东西滚动着,那一枚金珠一直滚落在他脚前,碰撞着戛然而止,李曦明缓缓闭起双眼,清泪流淌而出。
“咚!”
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,用手抚上老人那枯瘦破洞的面颊,发觉他手里紧紧拽着一物,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量。
而他的身边还散落着一把玉刀。
李曦明认得此刀,当年家中尚且困苦,李通崖也好、李玄宣也罢,皆以此刀祭祀…
随着衣袍划过,地面上的金丸划过地面,声音悠远,相互碰撞,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,李曦明低眉,看了看刀上的血迹和李玄宣紧紧攥着的手。
这位真人很轻很轻地把那一签从他手里抽出来,握在手里,没有去看,双唇微颤。
他不忍再看,抬起头来,侧过脸去,望向在殿前止步的诸位晚辈,声音温和,仿佛怕惊扰了眼前的老人:
“发丧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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