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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八章 天津愚公


民国十一年冬,紫禁城。

大婚的喧嚣早已散去,坤宁宫东暖阁里,红烛燃尽,喜字褪色,只余下一股挥之不去的冷清。婉容坐在梳妆台前,铜镜里映出一张苍白的脸。她已卸去凤冠,只留一支素银簪子挽住发髻,身上那件明黄绣凤礼服,此刻显得格外沉重,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。

入宫已三个月。她这个“皇后”,却从未真正被“临幸”过。溥仪夜夜宿于养心殿,或读书,或与庄士敦交谈,或独自枯坐,仿佛她这个妻子,只是宫苑里一尊没有生命的玉雕。

她并非不明白。他的心,早已不在这方寸之地。五年前张勋复辟的闹剧,虽只持续了十二天,却如烙印般刻在了他的骨血里。那十二天,他重新穿上龙袍,坐上太和殿的宝座,接受百官朝贺——那是他离“皇帝”之位最近的一次,也是最远的一次。此后,他虽仍居紫禁城,保留尊号,却不过是民国政府供养的“逊帝”,一个被历史遗忘的符号。

他娶她,或许只是为了维持这最后一点“皇家体面”。她的家世、她的容貌、她的才情,都成了装点这具空壳的锦缎。

婉容起身,走到窗边。窗外,御花园一片死寂,只有几只乌鸦在枯枝上哀鸣。她想起自己在天津的家,父亲荣源是内务府大臣,家境优渥,她自幼习英文、弹钢琴、学绘画,生活自由而明媚。那时的她,何曾想过会踏入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?

“娘娘,”贴身宫女素心轻声进来,“皇上……皇上又去书房了。”

婉容点点头,没有说话。她早已习惯。

她开始学着在这死寂中寻找一点生机。她向溥仪请求,允许她在宫中设立一个“书房”,添置些英文书籍和钢琴。溥仪同意了,却从未踏足过那里。她便日日在书房里读书、弹琴,琴声悠扬,却无人倾听。

她也开始写诗。诗中多是些孤寂之语,如:“深宫锁寂寥,花落无人扫。”“明月照空庭,独倚栏杆晓。”她不敢让别人看,只悄悄藏在琴谱夹层里。

一日,她在御花园的角落,发现了一株野梅。那梅树无人照料,却在寒风中傲然绽放,暗香浮动。婉容蹲下身,久久凝视着它,忽然泪如雨下。

她觉得,自己就像这株野梅,在绝境中,也要开出自己的花。

然而,宫廷的冰冷,终究不是她能抵御的。

端康太妃(瑾妃)对她始终不冷不热,时常以“规矩”压她。其他太妃更是视她为外人,言语间多有讥讽。宫女太监们虽不敢明着怠慢,却也无人真心亲近。她这个“皇后”,成了紫禁城最孤独的人。

更让她心寒的是,溥仪对她的“存在”,似乎毫无察觉。他可以与庄士敦谈笑风生,与溥杰下棋对弈,却很少主动与她说话。偶尔在饭桌上相遇,也只是沉默地吃饭,仿佛对面坐着的是一个陌生人。

婉容曾试图靠近他。一次,她在书房外听到他与庄士敦谈论国际局势,便鼓起勇气走进去,想参与讨论。可她刚开口,溥仪便淡淡地说:“这些事,你不必懂。”

那一刻,她彻底明白了。

民国十三年十一月,冯玉祥逼宫。

紫禁城的宫门被强行打开,溥仪、婉容、文绣,以及少数随从,被勒令在两小时内离开。没有礼炮,没有朝贺,只有冰冷的枪口和催命的时限。

婉容站在乾清宫外,回望这座住了两年的宫殿。红墙黄瓦,依旧辉煌,却再也不属于他们。

她忽然想起自己入宫时,父亲荣源说的话:“你是皇后,要为大清守住最后一点体面。”

可如今,体面尽失。

她和溥仪坐上一辆黑色轿车,驶出神武门。车窗外,是喧嚣的民国街道,行人匆匆,无人驻足。

他们去了天津。

天津日租界,张园。

这是前湖北提督张彪的宅邸,占地广阔,中西合璧。日本领事馆出面斡旋,将其租借给溥仪作为“行在”。园内亭台楼阁,假山流水,一应俱全,却终究不是紫禁城。

溥仪住进张园后,做的第一件事,就是恢复“宫廷礼仪”。他在园中设立“小朝廷”,每日召见遗老遗少,批阅“奏章”,甚至发行自己的“皇帝债券”。他依旧自称“朕”,婉容依旧是“皇后”,文绣是“淑妃”。

然而,这一切都只是自欺欺人。园外,是民国的青天白日旗;园内,是早已失效的黄龙旗。他们的“朝廷”,不过是一个自娱自乐的舞台。

婉容对此感到深深的疲惫。她本以为离开紫禁城,能获得一丝自由,却没想到,溥仪只是把“皇宫”搬到了天津。他更加沉迷于复辟大业,整日与郑孝胥、罗振玉等遗老密谋,甚至与日本特务频繁接触。

她成了他“皇后”身份的装饰品。每逢有重要客人来访,她必须盛装出席,端坐在溥仪身旁,微笑、行礼、沉默。散场后,她便独自回到房间,对着镜子发呆。

她开始怀念紫禁城里的孤独。至少在那里,她还能与自己对话。而在天津,她连孤独的资格都没有——她必须时刻扮演“皇后”。

一个冬日的午后,婉容在园中散步,偶然听到两个日本特务的对话。

“溥仪君真是个理想的傀儡。”一个日本特务用生硬的中文说,“他一心想复辟,正好可以为我们所用。”

“是啊,”另一个附和道,“等我们在满洲站稳脚跟,就让他当‘皇帝’。一个听话的皇帝,总比一个不听话的军阀好用。”

婉容躲在假山后,听得心惊肉跳。她终于明白,溥仪的“复辟梦”,不过是日本侵华的一枚棋子。他以为自己在利用日本人,殊不知,他早已被日本人牢牢掌控。

她想提醒溥仪,却又不敢。她知道,在他心中,复辟高于一切,包括她的感受。

文绣的处境比婉容更糟。

她本就不受溥仪宠爱,来到天津后,更是被彻底冷落。溥仪只把她当作一个需要供养的“妃嫔”,连看都懒得看她一眼。

一日,文绣在花园里遇到婉容,两人相对无言。良久,文绣才说:“皇后娘娘,我们……是不是该醒醒了?”

婉容看着她,眼中满是悲凉:“醒了,又能如何?”

文绣没有回答,只是转身离去。不久后,她便提出了离婚。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“妃子休皇帝”,震惊全国。

溥仪对此勃然大怒,认为这是奇耻大辱。他下令将文绣软禁起来,却终究无法阻止她离开。文绣走后,婉容的处境更加尴尬。她成了溥仪唯一的“配偶”,却依旧得不到他的爱。

她开始用鸦片麻痹自己。起初只是为了缓解失眠,后来便成了依赖。她躺在烟榻上,吞云吐雾,眼神空洞。她觉得,只有在烟雾中,她才能忘记自己是“皇后”,忘记溥仪的冷漠,忘记这个荒诞的世界。

1929年,溥仪搬进静园。

静园,意为“静观变化,静待时机”。这是他在天津的最后一处居所,也是他复辟梦想最炽烈的地方。

他在这里,与日本关东军代表秘密会面,接受他们的“援助”。他甚至开始学习日语,准备将来在“满洲国”使用。

婉容对此感到绝望。她看着溥仪一步步走向深渊,却无能为力。她试图用自己的方式提醒他,比如在他书房里放一本《田中奏折》的复印件(日本侵华的秘密计划),但溥仪看都没看,就扔在了一边。

她终于明白,他早已被权力的幻影蒙蔽了双眼。他爱的,从来不是她,也不是大清,而是“皇帝”这个身份。

1931年,九一八事变爆发。

日本关东军迅速占领中国东北,建立伪满洲国。他们正式邀请溥仪出任“执政”。

溥仪欣喜若狂,认为自己的复辟大业终于要实现了。他不顾婉容的反对,毅然决定前往东北。

临行前夜,婉容找到他,哭着说:“皇上,别去!那是个陷阱!”

溥仪却冷冷地说:“你不懂。这是朕的天命。”

婉容看着他,忽然笑了。她笑自己,笑他,笑这个时代。

她最终还是跟着他去了东北。她知道,她逃不掉。她的命运,早已与他紧紧捆绑在一起。

在离开天津的火车上,婉容望着窗外飞逝的风景,心中一片茫然。

她想起自己刚入宫时,父亲荣源说的话:“你是皇后,要为大清守住最后一点体面。”

可如今,体面尽失。

她成了“天津愚公”身边最孤独的影子,一个被时代抛弃的“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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