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82章黑风城,七日夜
屠万仞的故事讲完了。
冰火同炉的余温尚未散尽,空气中依然残留着灼热与寒意的奇异交织,像某种看不见的伤痕。锡壶空了,屠万仞把它放在脚边,发出一声空洞的轻响。他倚着冰冷的石墙,仿佛刚刚讲述的不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死亡与拯救,而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传说。
花痴开坐在他对面,手里紧紧攥着那颗白胆。寒玉的冷意早已穿透掌心,冻得他指尖发麻,但他毫无所觉。父亲花千手最后冲进岩浆的画面,像烧红的烙铁,反复烫灼着他的脑海。
一个为了救孩子——一个甚至不确定是不是自己骨肉的孩子——可以冷酷到极致,也可以决绝到极致的男人。一个用最残忍的面具掩盖最温柔心意,最终与岩浆共舞、生死不明的赌神。
他的父亲。
“那孩子……”花痴开开口,声音嘶哑得厉害,“后来,你们找过吗?”
屠万仞摇头,动作有些迟缓,像生锈的机括:“找了。火山喷发平息后,‘天局’派了人,我也偷偷回去看过。方圆十里,一片焦土,什么都没有。岩浆冷却后形成的岩石硬得像铁,别说人,连块骨头都找不到。”他顿了顿,看向花痴开,“你父亲……他用的是‘偷天换日’里的禁术‘火中取栗’,那本就是搏命的法子。在那种情况下,没人能活。”
这话像最后的判决,冰冷无情。
但花痴开心里,却有一簇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火苗,不肯熄灭。活要见人,死要见尸。连尸骸都没有,凭什么断定死亡?万一呢?万一父亲用某种不可思议的方式,带着那个孩子,在岩浆的缝隙里找到了一条生路?
这个念头疯狂,却像野草一样在他心底疯长。
“司马空……还有‘天局’的人,为什么追杀我母亲?”花痴开强迫自己将思绪拉回到复仇的主线。
屠万仞眼神一暗:“菊英娥……她知道得太多了。她不仅是花千手的女人,当年更是赌坛有名的‘玲珑耳’,情报网络遍布黑白两道。你父亲死后,‘天局’以为她带着更多秘密逃了,自然要灭口。我也是后来才知道,她其实带着真正的你,躲了那么多年,还把仇恨的种子种在了你心里。”
他打量着花痴开,目光复杂:“你长得……更像你母亲些。但那双眼睛里的那股劲儿,那种认定了什么就九头牛拉不回的执拗,和你父亲一模一样。”
花痴开没有接话。他消化着这些信息。父亲可能为救一个孩子而死,母亲带着他隐姓埋名多年,最终依然被“天局”找到,追杀,重伤,将他托付给夜郎七……一条清晰的、被血与火浸透的仇恨链条。
“你刚才说,”花痴开抬起眼,目光锐利如刀,“‘天局’当年要收编我父亲,他不肯,所以被杀。仅仅是……不肯归顺?”
屠万仞沉默了片刻,似乎在权衡什么。最终,他低声道:“这是明面上的说法。暗地里……我后来察觉到一些蛛丝马迹。‘天局’要的,可能不只是花千手这个人,或者他的赌术。他们想要的,是他手里的某样东西。”
“什么东西?”
“不知道。”屠万仞摇头,“连司马空那种级别的,似乎也不完全清楚,只是奉命行事。或许是某种失传的赌术秘典,或许是……跟某个古老的赌局传说有关的东西。花千手成名前,有过一段行踪成谜的时期,有人说他去了海外,有人说他进了某处绝地。也许,他就是在那个时候,得到了‘天局’觊觎的东西。”
古老的赌局传说?花痴开想起夜郎七偶尔提及的、语焉不详的“上古赌约”、“天命赌盘”,心中疑窦更深。看来,“天局”的触角,比他想象的伸得更远,图谋也更大。
“最后一个问题。”花痴开站起身,身体因为久坐和寒气有些僵硬,“你刚才说,如果我想报仇,可以现在杀了你。如果我不想,可以让你去做点有意义的事。”
屠万仞也慢慢站直身体,与他对视:“是。我说到做到。”
花痴开看着他。这个曾经凶名赫赫、以“焚心煞”令人闻风丧胆的赌坛巨擘,此刻眼中只有一片近乎虚无的平静,和一丝若有若无的……解脱。他不再是从前那个需要用极端痛苦来证明自己存在的屠万仞了。花千手临死前的那句话,和他弟弟当年的执念,像两把钥匙,最终拧开了他封闭多年的心锁。
杀了他,固然可以告慰父亲在天之灵(如果真的有灵),但除了泄愤,似乎并无太大意义。他已经是一具被往事抽空了力气的空壳。
留下他……或许真能做点什么。
“‘天局’在漠北,在黑风城,有什么布置?”花痴开问。
屠万仞似乎有些意外,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。“‘同炉阁’名义上是我的产业,实际上,‘天局’在这里有一个联络点,负责搜集漠北及西域的赌坛情报,有时也处理一些‘不方便’的人和事。”他坦言,“负责人叫‘蝮蛇’,是个用毒和设局的好手,平时伪装成这里的账房。他知道我是‘天局’的外围,但不知道我弟弟的事,也不知道我今天跟你说了这些。”
“带我去见他。”花痴开说。
屠万仞盯着他:“你想做什么?直接杀了他?那会立刻惊动‘天局’。”
“不。”花痴开摇头,“我想‘借’他的身份,和他手里的情报网络用几天。”
屠万仞瞳孔微缩:“你想潜入‘天局’?”
“暂时还没想那么远。”花痴开的目光落在手中的白胆上,“但我需要知道,我母亲菊英娥,现在在哪里。‘天局’追杀了她这么多年,一定掌握着最新的线索。司马空知道的,未必有他们多。”
这个理由,屠万仞无法拒绝。他当年虽未直接参与对菊英娥的追杀,但毕竟是“天局”一员,内心对此并非毫无芥蒂。
“……好。”屠万仞终于点头,“我带你去。但‘蝮蛇’此人极其谨慎多疑,且擅长用毒和机关。要想在不惊动其他人的情况下控制他,拿到情报,并不容易。”
“那是我的事。”花痴开将白胆收进怀里,感受着那份冰冷的重量,“你只需要带路,然后……在他‘消失’的这段时间里,稳住‘同炉阁’,别让其他人起疑。”
屠万仞看着他年轻却坚毅的面孔,忽然觉得,花千手的儿子,或许真能搅动这潭深不见底的浑水。
“跟我来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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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同炉阁”的地下,远比地上更加复杂。
穿过赌场喧闹的人群,进入后堂,再通过几道隐秘的机关暗门,是一条向下延伸的、狭窄阴冷的石阶。墙壁上每隔一段距离才有一盏昏暗的油灯,火光跳动,将两人的影子拉得扭曲怪诞。空气中弥漫着尘土、潮气和一丝若有若无的、甜腻到令人作呕的香气——是某种迷香或毒药的味道。
屠万仞走在前面,脚步放得很轻。他对这里似乎很熟悉,避开了几处看似平常实则暗藏机关的砖石。花痴开紧随其后,“不动明王心经”悄然运转,将五感提升到极致,警惕着周围任何细微的动静和气息变化。
石阶尽头,是一扇厚重的铁木门。门上没有任何装饰,只有一个拳头大小的窥孔。
屠万仞停下,在门上以一种特定的节奏敲击了几下。三长,两短,一长。
门内静默片刻,然后传来一个嘶哑、干涩,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声音:“谁?”
“我,屠万仞。”屠万仞沉声道,“有事找‘账房’。”
“屠爷?这么晚了……”门内的声音带着一丝疑虑,“就您一位?”
“嗯,处理点私事。”屠万仞语气如常,“开门。”
又等了几个呼吸,门后传来机簧转动的声音,铁木门向内打开一条缝隙。一个身形佝偻、面色蜡黄、眼珠浑浊的老者探出头,正是白日里在赌场柜台后拨弄算盘的“账房先生”。他先看了屠万仞一眼,目光随即扫向后面的花痴开,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。
“这位是……”
“新招的伙计,信得过。”屠万仞打断他,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,“进去说。”
“账房”——蝮蛇,犹豫了一下,最终还是侧身让开。花痴开跟着屠万仞走进门内。
门后是一个不大的房间,陈设简单,一张书桌,几个书架,上面堆满了账本和卷宗。空气中那股甜腻的气味更加浓重了,源头是书桌一角一个不起眼的青铜小香炉,正袅袅冒着淡紫色的轻烟。房间没有窗户,唯一的出口就是那扇铁木门,此刻已在身后无声合拢。
蝮蛇佝偻着背,慢慢踱回书桌后坐下,看似随意,但花痴开敏锐地察觉到,他的双脚所踩的位置,以及双手摆放的角度,都处于一种随时可以触发机关或暴起发难的状态。
“屠爷深夜来访,有何贵干?”蝮蛇的声音依旧嘶哑,眼神却在屠万仞和花痴开之间来回逡巡,充满了警惕。
屠万仞没有坐,直接走到书桌前,双手撑在桌面上,身体前倾,形成一种压迫的姿态:“上面传了新命令下来,关于‘玲珑耳’菊英娥的。”
蝮蛇眼皮一跳:“菊英娥?那女人不是销声匿迹好几年了吗?上面又有了新线索?”
“嗯。”屠万仞点头,压低声音,“据可靠消息,她可能就藏在漠北,甚至……就在黑风城附近。”
“什么?!”蝮蛇身体一震,浑浊的眼睛里爆射出骇人的光芒,“消息确实?”
“确实。”花痴开忽然开口,声音平静地接过话头。
蝮蛇猛地扭头看向他,目光如毒针:“你是什么人?这里有你说话的份?”
屠万仞立刻道:“他是我新找的线人,消息就是他提供的。他在城南的‘骆驼客’酒馆打杂,前几天无意中听到几个行踪诡秘的江湖人谈话,提到了‘玲珑耳’和一个叫‘鹰嘴崖’的地方。”
“鹰嘴崖?”蝮蛇眉头紧锁,迅速在脑中搜索着相关信息,“那是黑风城往西三百里,戈壁深处的一处险地,传闻常有马匪和逃犯藏匿……那些人还说了什么?”
花痴开上前一步,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紧张和讨好:“回禀……账房先生,小的听得也不是很清楚,断断续续的。好像说……那女人身边还带着个半大孩子,受了伤,需要药材。他们似乎在商量,要不要把这个消息卖给……卖给一个叫‘司马’的大人物。”
“司马?”蝮蛇眼中精光更盛,是司马空!他立刻信了七八分。司马空一直在追查菊英娥,这消息若是卖给他,绝对能换一大笔钱。同时,这也是大功一件!
“消息还有谁知道?”蝮蛇急问。
“小的……小的当时吓得要死,没敢听全,就赶紧跑来告诉屠爷了。”花痴开缩了缩脖子,演技逼真,“应该……应该没别人知道了吧?”
蝮蛇站起身,在狭窄的房间里踱了两步,呼吸有些急促。天大的功劳就在眼前!若能抓住菊英娥,或者拿到她手里的东西,他在“天局”中的地位必定水涨船高!至于屠万仞和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小线人……
他眼中闪过一丝阴狠。功劳,一个人独吞最好。
“屠爷,”他转向屠万仞,语气变得“诚恳”起来,“此事关系重大,必须立刻上报。您这位小兄弟立了大功,上面必有重赏。不过,为了消息不走漏,也为了他的安全着想,我看,不如先让他在这里暂住两日,等上面派人来处理,如何?”
说是“暂住”,实则是软禁,甚至可能是灭口的前奏。
屠万仞脸上露出“犹豫”之色:“这……不太好吧?他还得回去干活……”
“屠爷!”蝮蛇加重了语气,“事关‘玲珑耳’!万一走漏风声,让她跑了,你我都担待不起!放心,就两天,好吃好喝伺候着,等上面的人到了,自然有他的好处。”说着,他拍了拍手。
书架后方无声地滑开一道暗门,两个穿着黑衣、面无表情的壮汉走了出来,一左一右,隐隐封住了花痴开的退路。
屠万仞“无奈”地叹了口气,对花痴开道:“小子,委屈你两天。账房先生不会亏待你的。”
花痴开脸上露出“惶恐”和“不甘”,但看了看那两名壮汉,又看了看屠万仞,最终还是“认命”地点了点头。
蝮蛇心中冷笑,对那两名壮汉使了个眼色:“带这位小兄弟去后面客房休息,好生照看。”
两名壮汉上前,就要架住花痴开。
就在他们靠近的瞬间,花痴开动了。
他没有向后躲,反而向前猛地踏出一步,右手如电,食指与中指并拢,精准无比地点在左侧那名壮汉的喉结下方一寸处!同时左脚为轴,身体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扭转,左肘狠狠撞在右侧壮汉的肋下!
“呃!”“砰!”
两声闷响几乎同时发出。左侧壮汉双眼暴突,捂着喉咙踉跄后退,发出嗬嗬的怪响,却喊不出声音。右侧壮汉则肋骨折断,剧痛让他瞬间佝偻下去。
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。屠万仞似乎“惊呆”了,站在原地没动。
蝮蛇反应极快,在花痴开动手的刹那,他已经猛地一拍书桌下方!
“咔嚓!”
机簧弹动声响起,花痴开脚下所站的那块地砖突然向下翻转!同时,天花板上“唰”地洒下一片淡绿色的粉末,腥臭扑鼻,显然是剧毒!
但花痴开仿佛早有预料。在脚下地砖翻动的瞬间,他已借着一肘撞出的反震之力,身体向后凌空倒翻,恰恰避开了毒粉笼罩的范围,同时脚尖在正在下陷的地砖边缘一点,如同雨燕般轻盈地掠向书桌后的蝮蛇!
蝮蛇脸色大变,他没想到这年轻人身手如此诡异迅捷!他猛地后撤,同时袖中滑出两柄漆黑的、泛着蓝汪汪光泽的短刺,直刺花痴开胸腹要害!短刺破空,带着腥风,显然淬有剧毒。
花痴开人在半空,无处借力,眼看就要被短刺刺中。
但他手腕一翻,那颗一直握在掌心的白胆骤然射出,不是打向蝮蛇,而是打向书桌上那盏唯一的油灯!
“啪!”
油灯应声而碎,火光瞬间熄灭。房间陷入一片漆黑,只有那青铜香炉里淡紫色的烟,在黑暗中发出微弱的、诡异的光。
黑暗,是“千手观音”最好的掩护。
蝮蛇只觉得眼前一黑,心中骇然,短刺立刻变招,护住周身要害。但耳边只听到极其细微的、几乎无法捕捉的风声,紧接着,手腕、手肘、肩井数处要穴同时一麻,一股阴寒刺骨的气息瞬间钻入经脉,整条手臂顿时失去知觉,短刺“当啷”落地。
他还想挣扎,喉咙已被一只冰冷的手扼住。那只手并不十分用力,但指尖透出的寒意,却让他血液都快要冻结。
“别动。”花痴开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,平静得可怕,“也别试图用毒。你身上的毒囊,我已经取走了。”
蝮蛇浑身僵硬,这才感觉到腰间和袖袋里几个隐秘的暗囊,果然已经空空如也。什么时候?!在刚才那短暂的黑暗中?这是什么手法?!
“你……你到底是谁?”蝮蛇嘶声问,声音因为恐惧而变形。
“花千手的儿子。”花痴开松开了扼住他喉咙的手,但那股阴寒的内息依然锁着他的经脉,“现在,把你掌握的、关于我母亲菊英娥的所有情报,还有‘天局’在漠北的联络方式、人员名单,一字不漏地告诉我。”
黑暗中,蝮蛇能感觉到那双近在咫尺的眼睛,冰冷,专注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志。他毫不怀疑,只要自己稍有迟疑或谎言,立刻就会死在这诡异的寒劲之下。
屠万仞不知何时已经点燃了火折子,微弱的光芒照亮了房间一角。他看着被制服的蝮蛇,和站在黑暗中仿佛与阴影融为一体的花痴开,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消散了。
这个年轻人,不仅继承了花千手的赌术和执念,更继承了他那种于绝境中创造奇迹的……疯狂与智慧。
黑风城的夜,还很长。
但对“天局”来说,漫长的噩梦,或许才刚刚开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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