贾环仿佛未曾察觉黄景仁言语中的锋芒，只平静颔首：“黄大人经验老到，所言极是。故此我们此行，首要便是亲眼去勘，亲耳去闻。陛下赐下尚方宝剑，非是教我等安坐武昌府衙，听些纸面文章的。”

黄景仁眼皮倏地一跳。

尚方宝剑……又是尚方宝剑！

这少年总似不经意地提起此剑，莫非是在敲打他，提醒谁才是正使？

他暗自咬了咬牙，强行按下心头那股翻涌的不快，语气淡得听不出情绪：“贾大人有尚方宝剑在手，自然可便宜行事。只是下官多嘴提醒一句，湖广那潭水，深不见底。有些去处，非是仗着利剑就能够闯得了的。俗话说强龙难压地头蛇，何况是我等……”

说到这里，他目光掠过贾环尚显青涩的面容，语意未尽，“未必算得真龙。”

“是真龙是假蛟，总得试过方知。”贾环睁开眼，眸光清亮如寒潭映月，直直看向黄景仁，“陛下遣我等前来，非为与那地头蛇媾和讲价。黄大人当初上疏弹劾湖广贪墨时，心中所图，想来也非是要与他们握手言和罢？”

说着，他嘴角一歪，手特意拍了拍握着的尚方宝剑，意有所指道，“或许你我算不上真龙，但是这把剑就是真龙，无论压得过还是压不过，你我都必须把这件事办成了，否则京城里等着看我俩笑话的人不在少数。黄大人若是想风光回京，那就必须无条件配合我，否则……呵呵！”

黄景仁被这话噎得一滞，脸色霎时沉了三分，抿着唇久久没有开口。

贾环的话说的没错，或许他不服气做贾环的副手，可要是他们失败了，灰溜溜回到京城，肯定会被人瞧不起。

到时候不仅没办法交差，还没脸见人。

这是他所不能接受的！

为此，即使他瞧不上贾环，也没有再说过激的话，因为从离京那一刻起，他们就是一条船上的人，谁出事都不行。

车厢内复归沉寂，唯余车轮碾过官道时单调的辚辚声，与窗外呼啸掠过的风呼应。

钦差仪仗出了京畿，踏入湖广边缘地界。

头几日，沿途州县官员接待可谓殷勤备至。驿馆早早就洒扫得一尘不染，热水热饭供应无缺，有些地方官员更是早早迎出十里亭外，言辞恭谨，态度谦卑，将“钦差过境”的场面做得滴水不漏。

然而，这份过分的周全体贴中，却让贾环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异样。

太干净了。

沿途所经村落，虽也显出几分冬日的萧索贫瘠，却不见预料中灾民流徙聚集的凄惶景象。

驿站屋舍完好，驿卒精神饱满，全无半分受灾情波及的困顿？

地方官禀报境内情形，口径竟如出一辙，皆是“仰赖天恩浩荡，虽有波及，然已妥善安置，民心甚安”。

就连他们这支两百余人的队伍所需粮草补给，地方上也总能“及时”、“足额”供应，从未有过短缺。

“事出反常必有妖。”夜宿驿馆时，贾环对随行的京营把总周振虎低语。

周振虎是个三十出头的黑脸汉子，国字脸，浓眉虎目，乃兵部尚书郭威远亲自拣选的护卫统领，为人沉稳干练。

周振虎抱拳，压着嗓音回道：“大人明鉴。末将一路尚未察觉蹊跷。按理说湖广遭了水灾，外围同样也会受影响，流民多少会往这边涌动，可咱们一路行来，所见流民屈指可数。而且……”

只见他将声音更低，几近耳语，“末将留意到，沿途有些看似寻常的商旅、农户，眼神举止皆不似常人，倒像是身怀功夫的练家子，且对我等行踪似乎格外‘关切’。”

贾环心中蓦地一凛。

眼线！

果然，自打出京那刻起，他们这支队伍便不知落入了多少双暗处的眼睛。

湖广的手眼，已经通天至此。

“传令下去，加强戒备，尤重夜间与粮草看守。”贾环脸色凝重，沉声吩咐，“告诉弟兄们，辛苦些，打起十二分精神。真正的麻烦，恐怕还在后头。”

“末将领命！”周振虎肃然应诺，转身便去安排。

果然，麻烦来得比预想更快。

刚进去湖广的上饶县，情势立马就急转直下。先是途经一处本该提供补给的中型驿站——黑松驿时，众人所见，唯余一片焦土。

驿站屋舍大半焚毁，断壁残垣兀立，焦木遍地，空气中仍弥漫着未散尽的烟熏火燎之气。

驿丞不知所踪，仅存两名老弱驿卒，瑟缩在尚未完全坍塌的马棚角落里，瑟瑟发抖。

“怎么回事？”贾环下了马车，望着眼前的惨状，眉头深锁，心里愈发不安。

突然，一名老驿卒颤巍巍爬出，涕泪横流道：“回……回青天大老爷，三天前的夜里，忽地来了一伙强人，个个蒙着脸，见人就砍，见物就抢，抢完了便放火……驿丞大人和几个年轻力壮的，都……都叫他们给害了！小老儿腿脚不便，躲在草料堆里，才……才侥幸捡了条命啊！”

“强人？”黄景仁瞪的眼睛，目光死死的盯着老驿卒，上前一步，厉声喝问，“你可知他们是何来路？约莫来了多少人？”

“不……不知啊大人！”老驿卒吓得连连磕头，不停摇头晃脑，“黑灯瞎火的，他们一个个都蒙着脸，手里拿着明晃晃的刀，凶煞得很！我根本不敢仔细看，但我估计他们至少……也得有几十号人！”

贾环环视四周。

驿站坐落官道之旁，并非偏僻所在。

何等强人，竟敢如此明目张胆袭击官驿？且时间拿捏得这般巧，恰在他们抵达前三日？这分明是警告，甚或是示威。

“驿中存粮草料呢？”贾环追问。

“抢……抢光了，一粒米、一根草都没剩下啊……”老驿卒泣不成声。

周振虎仔细勘验了现场，小跑回来禀报道：“大人，火头起自粮仓与马厩，继而蔓延至房舍。杀人手法极为利落，皆是一刀毙命。不似寻常山匪流寇所为。”

贾环默然片刻，对周振虎道：“留些银钱与干粮给这两位老人家，我们继续赶路，至下处驿站再行补充。”

他又看向那老驿卒，语气放缓，“老人家，近日这附近，可有何异常动静？譬如，可有大队不明身份的人马往来？或是地方上，有无甚……特别的人物出没？”

老驿卒茫然摇头：“小老儿不知……哦，对了！前些日子，似有一支运粮的车队往南边去了，押运的人马甚众，瞧着煞气腾腾，不似寻常商队……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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