休假的第一天，莜莜没有待在家里。她去了市立图书馆，坐在同样的角落，打开笔记本电脑。屏幕上不是教案或艺术资料，而是加密的新闻聚合器和几个特定关键词的社交媒体监控面板。

停职通知如同投入静湖的第二块石头，涟漪开始以另一种形式扩散。

首先是学校内部的小范围传言。艺术组的老师们在私下聊天群里表达了困惑和些许不平，徐英熙老师甚至委婉地向金校长询问，得到的只是官方的含糊回应。这反而让传言滋生出更多版本：新老师得罪了某位家长？教学理念与校方冲突？还是与近期检察官到访的“那件事”有关？

莜莜看着监控面板上零星跳动的、来自不同匿名账号的讨论片段，表情平静。混乱是她的盟友。模糊的猜测比确凿的事实更能引发不安和联想。

接着，更值得注意的动静出现在另一个层面。她设置的关键词警报捕捉到，一家以调查报道闻名的网络媒体，在深夜发布了一篇看似平淡、实则暗藏机锋的短文，标题是《私立教育机构的“历史包袱”与透明化管理》。文章没有点名任何具体学校或个人，但以“据悉”开头，谈及某些知名私立学校在扩张改制过程中，对原有校产、地皮的权属处理存在“历史模糊地带”，可能衍生出管理漏洞，甚至“被不当利用”。文章特别提到了“校友捐赠资产”的监管问题。

时机巧合得令人玩味。这显然是她释放给崔敏浩（律师）的那些关于当年“和解”协议法律瑕疵及潜在财务不透明信息的初步发酵结果。崔敏浩所在的律所与多家媒体关系密切，这种不点名的敲打，既是试探舆论水温，也是向相关方施加无形压力——我们注意到问题了。

几乎在同一时间，她的另一个加密信息渠道传来简讯：“朴正雄（医美医院院长）近期频繁往返医院与某私人银行支行，查询海外账户流水记录。其子（朴秀雅的哥哥）上月在美国因危险驾驶被拘，保释金异常高昂，资金来源不明。已按计划将匿名线索（关联其医院免税项目与私人开销混淆可能）送达税务监察部门匿名举报平台。”

很好。第三颗棋子也动了起来。朴正雄家族的财务压力和不规范操作，是她精心挑选的另一个突破口。当一个人忙于应付税务审查和家庭丑闻时，对过往秘密的关注度自然会下降，也更容易在压力下出错，或者……为了自保而做出选择。

莜莜关掉监控面板，打开一个绘图软件。她开始绘制一幅复杂的思维导图，中心是李在镐，延伸出数条支线：李在英（妹妹）、崔敏浩（律师，当年涉事学生崔美拉的父亲）、朴正雄（医美院长，朴秀雅父亲），以及另外两个当年参与者家庭的现状。每条支线上标注着他们的弱点、近期动态、以及她已释放或计划释放的“信息压力点”。

旧仓库事件像一根导火索，而她撒下的这些看似零散的信息，则是沿着不同引线缓慢燃烧的火星。她要的不是瞬间爆炸，而是持续的、来自不同方向的灼热与压力，让这个看似稳固的圈子从内部开始焦躁、猜疑、乃至出现裂痕。

周三下午，江南区某会员制咖啡馆

莜莜坐在靠窗的隐蔽卡座，对面是一位四十岁左右、气质干练的女性。她是通过加密网络联系上的、一位专攻教育公平和青少年权益的公益律师，姓文。文律师对莜莜提供的、关于“某国际学校可能存在的系统性忽视及对特定背景学生隐性排斥”的初步线索很感兴趣。

“江老师，你提供的这些现象描述，比如教学资源有意无意向特定圈子倾斜，对不同经济背景学生创作主题的隐性评价差异，确实值得关注。”文律师翻看着莜莜谨慎提供的、抹去隐私信息的课堂观察记录和学生作品对比分析，“但要形成有说服力的案例或推动变革，需要更具体的、可验证的证据链，尤其是涉及可能的心理打压或歧视性对待。”

“我明白。”莜莜搅拌着咖啡，“我正在收集更具体的材料。这个过程需要时间，也需要专业人士的判断。我联系您，是希望先建立沟通，了解在法律和舆论层面，这类问题通常如何有效揭露和推动。”

“通常需要内部举报人、家长联合、媒体跟进，多管齐下。”文律师坦诚道，“而且，对抗的往往是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，阻力会非常大。江老师，你作为在职教师，风险尤其高。”

“所以我需要更周密的准备。”莜莜语气坚定，“我不指望短时间内改变整个系统，但至少，应该让阳光照进一些被刻意忽视的角落。比如，学校对某些历史遗留问题，或者对特定学生过往可能遭受的严重伤害，是否尽到了足够的关注和补救责任？”

文律师敏锐地看了她一眼：“你指的是……某个具体事件？”

“只是一个假设。”莜莜避而不答，“但如果有这样的往事被证实，且学校方面当年处理不当甚至掩盖，那么在道义和法律上，学校是否负有责任？受害者或其代理人，是否有权要求重新审视，甚至追责？”

文律师沉思片刻：“这取决于事件性质、证据、以及是否超过追诉时效等多个因素。但原则上，严重的伤害事件，尤其是涉及未成年人的，其影响是长期的。如果存在掩盖或处理不公，即使过去多年，在舆论和道义上施加压力，要求学校或相关方正视历史、做出交代，是可能的。这通常需要非常有力的证据和持续的社会关注。”

莜莜点了点头。与文律师的接触，是她布下的又一条长线。她未必需要立刻启动法律程序，但保留这个选项，并让专业力量进入视野，本身就是一种威慑和压力储备。

与文律师分别后，莜莜走在寒风凛冽的街上。手机震动，是姜承宪发来的信息，只有一张照片——是学校扩建工地艺术中心区域的施工现场图，图上用红笔圈出了一块区域，旁边手写标注：“原定设备管道铺设路径下方，发现疑似早期建筑地基残留，结构异常。已暂停该区域作业，需考古评估。可能延误工期。”

照片下面附了一行字：“意外发现。或许值得一看。明天上午十点，工地临时办公室。”

莜莜盯着照片。早期建筑地基残留？在原永东私立高中的校址上，艺术中心扩建区域……那里曾经是什么地方？废弃的音乐教室？体育馆仓库？还是……

她的心跳微微加速。这会是另一个“巧合”吗？还是姜承宪有意为之的引导？

她回复：“收到。明天见。”

不论是什么，她都必须去看。任何与过去物理空间相关的线索，都可能至关重要。

周四上午十点，学校扩建工地

因为“休假”，莜莜无法以教师身份进入学校主区，但她以“受姜承宪建筑师邀请，就新发现可能影响未来艺术教室布局提供咨询”为由，从工地入口登记进入。工地上机器轰鸣，但艺术中心扩建区域相对安静，那块被圈出的区域已经用警戒带隔开，几名工人和一位穿着考古马甲的中年人正在勘测。

姜承宪在临时办公室门口等她，递给她一顶安全帽。“发现了一些砖石结构的基底，看形制和砌法，像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建筑，但位置和学校保存的最早图纸对不上。考古顾问初步判断，可能是更早的、未被记录的临时建筑或附属设施，后来被推平掩埋了。”

他引着她走向警戒带边缘。坑洞已经被小心挖开一部分，露出下面杂乱的红砖和混凝土块，确实与周围较新的地基截然不同。

“能看出原来是什么建筑吗？”莜莜问。

考古顾问抬起头：“很难说。面积不大，结构简单，没有发现特征明显的构件。可能是工具房、小型仓库，或者……”他耸耸肩，“那个年代学校常有各种临时搭建物。”

莜莜的目光仔细扫过那些潮湿的、沾满泥土的砖石。忽然，她的视线定格在一块半埋在土里的、断裂的混凝土块边缘。那里似乎有一片深色的、不均匀的污渍，已经渗入材料内部，在灰白色的混凝土上格外显眼。

颜色很深，近乎褐黑色。不像水渍，也不像普通的泥土。

她的呼吸停滞了一瞬。那个位置……如果她记忆中的方位没错……

“这里，”她指着那块混凝土，声音尽量平稳，“能清理一下这块吗？看看这污渍是什么。”

工人看向姜承宪，姜承宪点了点头。工人用小铲和刷子，小心地将那块混凝土块周围的浮土清理掉，露出了更大面积的污渍。污渍形状不规则，边缘渗开，深深浸染。

考古顾问凑近看了看，又用手套摸了摸，皱眉：“这颜色……不太像普通的矿物染色。倒有点像……”他犹豫了一下，“有机质长期渗入留下的痕迹，比如……油漆？或者别的什么液体，年代很久了。”

油漆？还是……

莜莜感到一阵寒意从脚底升起。她记得那一天，地上被打翻的颜料桶，混合着其他东西……如果这个简陋的小屋就是当年的地点之一，那么这些污渍……

姜承宪站在她身侧，他的声音很低，只有她能听见：“已经取样了，会送去做成分分析。结果出来需要几天。”

他果然也想到了。

“为什么让我来看这个？”莜莜没有看他，目光依然锁在那些污渍上。

“因为如果这下面真的埋着什么，”姜承宪的声音沉重而清晰，“那么，你有权知道。也有权决定……接下来该怎么办。”

他没有说“我们”，而是“你”。他将发现摆在她面前，将选择的主动权交给她。这是一种表明立场的方式——他提供信息，但不越界干涉她的决定。

莜莜闭了闭眼。再睁开时，眼中只剩一片冰冷的清明。

“等分析结果。”她说，“另外，这个地方的挖掘和取样，最好有更正式的记录和监督。毕竟涉及学校历史遗迹。”

她是在暗示需要第三方见证，避免证据被破坏或篡改。

“我会安排。”姜承宪应道，“考古团队是市里派来的，程序正规。”

离开工地时，寒风更劲。莜莜坐进回程的出租车，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城市景象。

发酵不仅在信息和人际层面进行，甚至深入到了泥土之下。过去的幽灵，正以各种方式浮出水面。

姜承宪的这次“邀请”，像是一次态度明确的表态。他站在了提供“证据”和“选择”的一边，虽然依然谨慎地保持着距离。

局势正在加速变化。停职的隔离期，反而成了风暴酝酿的温床。她撒下的种子在黑暗中发芽，旧日的痕迹在泥土中显露。

而她，必须做好准备，迎接即将到来的、更猛烈的风雨。下一次涟漪，或许就不再是涟漪，而是足以掀翻某些船只的浪涛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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